羅令妤心裡微妙地一動,答應了下來。
如今戰事恐會停下,但對北國的提防之心不可少。陸昀上山梭巡,問起軍中情況,作為參軍,可算得上盡責。羅令妤跟他走了一段,後來陸昀和将士們談話,羅令妤就自覺避讓開來。
夜裡自覺留宿山上軍營中。
陸昀從山下帶來了美酒佳釀,犒勞軍士。夜裡辦了小宴,駐守邊關的将士們輪換着,參與小宴,與陸參軍敬酒。羅令妤意外地發現平時陸昀好似和這些軍士有段距離,但同吃同住這麼久,清貴的貴族郎君,也和這些寒門出身的尋常兵士建立起了友好關系。衆将士談起陸三郎,也是敬佩無比。
夜間小宴,初時衆人因陸昀的身份而拘束;酒過三巡,幾位将軍推搡着,先來敬酒:“參軍,我敬你一杯!先前你來,我等對你抱有敵意,多次戲弄你,實在慚愧……現在我等已經知道,參軍是有大謀之人,我等小瞧了您的胸襟!”
陸昀自然還禮。
羅令妤這邊,她端然跪坐,雖貌美無雙,然因為她是陸三郎的未婚妻,陸三郎又坐在不遠處,軍士們都不太敢過來與她搭話。總是不太自在。羅令妤渾然未覺,他們那些粗人喝着冷酒,她則慢悠悠,自得其樂地燒着熱酒,躲在角落裡自飲自酌。偶爾擡目,瞥到燭火下,陸昀眼角斜紅,目光清亮如星,羅令妤還能偏頭吩咐侍女:“悄悄勸三表哥一句,他不擅飲酒,可莫被人灌醉了。”
陸昀心中有事,又不信任自己的酒品,自然控着酒量,不願喝醉了。于是喝了幾杯酒,那邊侍女靈玉來勸,在衆将士揶揄的目光下,陸昀淡定自若的,酒越喝越少了。
他喝得少了,下面的将士們卻喝開了。很快開始三三兩兩地劃拳,或抱着酒壇酩酊大醉,倒地狂飲。将士們一個個都喝醉了,關注他的人少了,陸昀施施然起身,向角落裡笑盈盈的羅令妤走去。
将士們喝開了後,也敢鼓起勇氣和羅女郎搭話。角落裡,幾個軍士正起哄,要羅女郎喝酒。羅令妤端起了酒樽,置于唇邊,她尚未飲下去,後面就伸來一隻手。在衆人詫異又了然的目光下,羅令妤偏頭,看身後郎君仰頭,神色自然,就着樽上的唇印,替她喝了這杯酒。
衆人:“哦……”
此年代無男女大防之說,男女私會公會皆尋常。但衆目睽睽下,男女之間的親昵,自有人或會心一笑,或起哄看戲。火光流動,羅令妤被他們戲谑的目光看得臉上飛霞,心砰砰跳:真是的,他就着她的酒樽喝酒,乃公然調。戲她。
陸昀喝了這酒,環視四周:“我借妤兒妹妹一用,諸位沒有意見吧?”
衆人連忙:“參軍請便!”
羅令妤低着頭滿面羞紅,被陸昀握住手腕拖了起來,她半真半假,作出不情不願的小女兒嬌癡狀,被陸三郎拽走了。清風徐徐,羅令妤被陸昀抓着手一通走。他腳步平穩,夜風将他身上的氣息拂向身後的女郎。熏香清淡,伴着微弱的酒香。
羅令妤好奇的,同時她也不喜歡走來走去:“雪臣哥哥,你帶我去哪裡呀?有禮物送我麼,為什麼不拿過來讓我看啊?”
陸昀回頭,奚落她道:“走兩步路,累不着你。妹妹這再坐下去,一整個春日都要被你坐沒了。”
羅令妤暗自白他一眼,惱他說她不喜動彈。她再不喜動彈,不也每日出門,沒歇過幾次麼?縱是辛苦奔波是為了博好名聲,難道這好名聲,就沒有惠及他麼?他還笑話她,真是白眼狼。
陸昀領着羅令妤東拐西拐,出軍營,過叢林,爬山丘。到了一處懸崖邊,夜霧深濃,羅令妤俯目而望,四處黑漆漆的,也觀不到什麼。隻滿天繁星在頂,悠然流轉。滿心疑惑中,陸昀拉着她,走向崖口一突出的、足有一人高的山石。
他松開了她的手腕。站在山石前,陸昀一手取了火折子點亮,一手伸出,拂開山石上的枝葉草屑與塵埃。他下巴微揚,溫聲:“妤兒妹妹,過來看。”
羅令妤站到他身後,他手中的火把拂照向山石清壁。石上筆刀鋒利,縱橫嶙峋,左右分開,刻着兩段字。
陸昀不知什麼時候,将她一直向他求的、他想說卻一直沒機會說的話,都刻在了這處的山石上――
右邊起處,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左邊回應的,則是“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字迹一樣的氣勢飛揚,鋒銳若可破石而出。這樣潇灑又狂放的字迹,羅令妤多次見過,是陸昀最擅長的一種書法。
羅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時哽咽上心頭。她步子前邁,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顫聲:“你、你……”
兩邊的詩句左右應答,略有不同的,是左邊陸昀那回話,右下角,寫了一個“昀”字。左邊女子的問話,右下角卻是幹幹淨淨,什麼也不曾留下。陸昀雖刻下了字,卻沒有代替她。
頭頂星光爛爛,崖口風大,羅令妤裙裾若煙,纖腰似托。衣帶飛揚,疑要被風吹蕩而走,陸昀站到她身後。火光搖曳照在石上,郎君揚起的衣袖和女郎的纏在一起,兩人映在山石上的身影也交映重疊。
陸昀在後,拉着她的手,一道拂在冰涼的石頭上,從刻着的字上慢慢劃過。他聲音平緩如悠琴:“山石為證,歲月作憑。”
“太子望山不移,你我誓言,便始終為天地見證。哪怕此生終了,千萬年後,山石不催,此愛不絕。”
他的手握住她,低頭附耳,柔聲:“令妤,應麼?”
羅令妤喉嚨裡堵住團棉花般,她不敢開口,怕自己一說話,就禁不住啜泣,擋不住眼中的潮意。她極缺愛,極羨慕旁人的家庭美滿。她用于争取的東西,實則自己一直不是很信。而陸昀、陸昀……她吸一下鼻子,眨掉眼中淚意,抱怨道:“什麼誓言?隻有你的名字,我可什麼也沒有。”
陸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