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落難,一個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他找到她,背着她走,在發現她其實是女子的時候,不是沒有過憤懑與震驚。
但在滿腔怒意平息後,心中恍恍生出的,竟是歡喜與釋然。
他是不孝的,那年他老父過世後,隻回鄉守孝了半年,然後便天遠地遠地去找她。
在松山縣的日子,大約是他這一生最愉快的時光。
她在衙門做小吏,他就在街巷賣字畫,春日賞花,冬來踏雪。
她漸漸将他引為知己,對他十足信任,竟連她是謝相孫女這樣天大的秘密也坦然相告。
他知道她一生至今已走得鮮血淋漓,束心縛情乃是人之常情,有時候心裡想,就這麼作為知己,陪她一生一世也不錯。
直到今日在憑欄處,看着她看向宮樓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華光,才知原來這世間,也會有讓她真正的牽挂的人。
這樣也好。
晁清想,若心頭有了牽挂,從今往後,也不必那麼孤苦無依了。
趙衍問他為何當日要去尋月樓。
晁清望着杯中水泛起的漣漪,慢慢地說了一句話。
趙衍對柳朝明道:“他說,愛而不得,所以自甘堕落,奈何曾經滄海,覆水難收。”
柳朝明垂下眸子,眸光流轉萬千,淡淡問:“晁清人呢?”
趙衍道:“他說京師若無他事,他明日便去蜀中了。”
柳朝明道:“這就要走了?”
趙衍再歎一聲:“我覺得他是怕拖累蘇時雨,他到底是得罪了七王的人,留在京師,蘇時雨必然會保他,到時豈不是又讓蘇時雨卷入險境麼?”
柳朝明輕聲道:“令沿途湖廣四川兩道禦史多加護佑吧,左右一個無名小卒,七王的人至多追出湖廣便不會跟了。”
趙衍應是。
柳朝明想了想又道:“我府上有副《春雪圖》,乃他平生得意之作,明日他走時,你交還給他罷。”
趙衍道:“行,那我先去你府上把畫取了。”說着,拾起擱在案頭的官帽,轉身走了。
錢三兒看趙衍的背影消失在公堂門外,才走上來道:“柳大人,這蘇晉後日就要走了,可要着他明日上都察院來在官冊名錄上簽押?”
柳朝明略一思索道:“她後日卯時便要走,明日還有諸多事要辦,你派人把都察院官冊名錄送到京師衙門讓她簽押罷。”
錢三兒應了聲“是”,須臾,又無不遺憾地道:“唉,我隻與蘇晉打過兩回照面,都沒能與他好好說上話呢。”
柳朝明端茶的動作一頓。
錢三兒雙手一攤:“這蘇時雨不是被老禦史和柳大人您念了好些年麼?連帶着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惦念了幾年,我真是冤。”
柳朝明掃他一眼:“你有甚麼好冤的?”又道,“罷了,明日就由你将官冊名錄帶去。”然後他深思了一陣,道,“對了,你現下就去鎮撫司,把許元喆故去時的骨灰罐子和衣冠取回來,明日也一并送去。”說着,眸子微垂,輕聲道,“她心裡大約還記挂着這事。”
公堂裡一時十分安靜。
柳朝明不由擡眼看向錢三兒,隻見他一臉好奇地盯着自己,疑惑道:“柳大人,您好像有些不對勁呀。”
柳朝明眸色一寒,放下茶盞。
錢三兒面色一僵,當即躬着身,誠懇道:“明白,三兒這就滾,這就滾。”說着,一步一步退到門口,一溜煙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