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極其柔和,置身于這奪目的火色中,整個人就像一枚華光千丈的玉。
可蘇晉卻在他眼底看到了譏诮之意。
她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間,她竟又覺得,柳朝明原該就是這樣的。
蘇晉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湧現。
她問道:“錢之渙貪墨的實證,在哪兒?”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喚了一聲:“錦衣衛。”然後道,“将蘇禦史從這裡請出去。”
兩名錦衣衛應聲,倒也沒動粗,而是跟蘇晉比了個“請”姿:“蘇大人莫要讓我等為難。”
蘇晉沒有作聲。
她徑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擡起臉,将他眸中畢現的譏诮之意盡收眼底後,也回敬一笑,“柳大人還記得嗎?”她道,“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谏,守心如一。”
然後她将笑意一收,清澈目色裡驚瀾忽現:“我要的正呢?!”
第107章
一零七章
暗室裡陰冷潮濕,柳朝明就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揶揄着道:“怎麼,你問我前沒先問問你自己,你的‘正’究竟在哪裡?”
他自錦衣衛手裡接過火把,掃了他們一眼。
錦衣衛會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濟蒼生?那你今日在這又是在做什麼?”他将火把置于角落裡高架起的火盆,一邊漫不經心道:“前日言脩送來的卷宗你沒仔細看嗎?京郊有七品縣令縱下人鬧事,查到了鴻胪寺卿頭上,蘇禦史既這麼大義凜然,怎麼不親自過問?僅打發一個七品禦史前去問案就夠了?蘇禦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振扶綱紀才是你的本職,而不是在這,在本官面前,為你所謂的至交出口惡氣。”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裡蓬勃升起,将整個暗室照得通明徹亮。
柳朝明将火把往一旁的水缸裡一扔:“再說了,沈青樾很無辜嗎?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實?錢之渙貪墨稅糧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時間,他從一名八品照磨節節高升自正三品戶部侍郎,手握把柄已不知幾何,足以參倒錢之渙,他卻無動于衷,為什麼?還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條後路。”
“那沈尚書呢?”蘇晉一字一句道,“沈尚書清廉不阿,未行貪墨卻被你與錢月牽誣蔑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訴我,栽贓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勢,也是身為禦史的本職?”
“你既能說出‘平衡局勢’四字,該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當中,為民生剛正清廉那是他為官本分。可抛開民生,自他擁立朱憫達的當日起,他利用刑部尚書的職權又做了什麼?”柳朝明道,“身在這樣的朝局中,誰都不幹淨,既自選了立場,那就成王敗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勢,所以沈府遭難,若換作朱憫達稱帝,怕是不将錢之渙曾友諒誅九族不能善罷甘休吧。”
蘇晉道:“沈府遭難難道不是柳大人在裡頭推波助瀾,沈尚書好歹剛正,柳大人身為禦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盡忠職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來:“忠奸二字與我何幹?我是否職守又為何要與你分辨?是誰告訴你我柳昀就沒有立場,就當在這時局中遺世獨立?而你所謂的‘忠’又是對誰盡忠?蘇時雨你扪心自問,你今日站在這裡質問于我,不正也因你站在東宮的立場,在此之前,你竭力為東宮謀劃,難道在你心中朱憫達就是明君,你對他盡‘忠’難道不是因為你與朱南羨與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謂的忠,”蘇晉目不轉睛地看着柳朝明,“是忠于蒼天,忠于黎民,忠于正道,忠于本心。”
“然後順便忠于那個與朱景元極其相似的,暴虐的,永遠将自家江山置于蒼生黎民之前的儲君?你不覺得虛僞盲從,不覺得矛盾可笑嗎?”柳朝明道,“你怎麼跟沈青樾似的貪得無厭?”
他看着蘇晉,涼涼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為何自甘領八十杖?”
“為何?”
“因為他想明白了,他自認該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給朱憫達,沈府站定東宮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條絕徑。可他不甘心,身後壁立千仞,兩側深淵萬丈,他卻自恃聰明,以為能找到第二條出路,不一往無前倒也罷了,偏偏還要輾轉騰挪自毀良機。
“其實憑沈青樾的智巧無雙,早在他升任侍郎的當年便可扳倒錢之渙,兩年前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當是曾友諒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東宮本在絕佳之境,沈青樾卻處處找後路,萬事留一線。仔細想想,他所謂的後路當真是為沈府,為家人而尋的生路?不是,他是為自己留的,為他實在太聰明,所以尚還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憫達并非明君之選,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鑽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當初,發現若當初他一心輔佐朱憫達不生那麼多玲珑心思,恐怕沈府乃至東宮一家至今其樂融融,于是自省自咎,覺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嘗不是自己瞻前顧後所緻?于是覺得自己該死,自領八十杖一了百了。”
蘇晉定定地看着柳朝明:“足下絕徑,身側懸崖,沈大人無從選擇,隻不過因心裡的一絲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錯了嗎?”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渦當中,所謂善念在這渾濁水裡滌一滌,倒過來就成了惡念,就如朱南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