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在書房裡叙了一會兒話,無非說些早年舊事,言語間物是人已非。
直至申時,蘇晉起身告辭,稱自己今日雖休沐,仍需回刑部一趟。
柳胥之也沒留她,隻道:“柳昀,你代為父送阿雨。”
柳朝明應了,沒讓安然跟着,一路将蘇晉引去先時更衣的廂房。
蘇晉換回男子衣衫,對柳朝明道:“出府的路時雨知道,讓阿留一人引着便可,柳老先生不日就要離京,大人在府時間不多,早些回去陪令尊才好。”
柳朝明看她一眼,淡淡道:“無妨。”
得到府門,馬車已候在道旁了,蘇晉似是想起什麼,對柳朝明道:“不知柳老先生何日離京,時雨願前往相送。”
她是晚輩,今日來柳府受了柳胥之的玉玦,算是續上了柳謝兩門的交情,去送柳胥之理所應當。
柳朝明道:“初五。”又提醒道,“你自初四始,要去京師附近幾個州縣巡視。”
去臨近州縣巡視是升任一部尚書後的要務之一,蘇晉兩年前出任刑部尚書,因出使的緣故,将巡視置後,今返回京師,是再不能耽擱了。
蘇晉道:“是,但柳老先生是長輩,我這裡是可以調一調日子的。”
柳朝明道:“不必,父親已言明當日有文遠侯相送便可。”便是他也隻能去去就回。
蘇晉點頭:“好,那就有勞大人轉達,待時雨日後去杭州府,一定登門拜訪。”
柳朝明站在府門前目送蘇晉的馬車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才折回東院書房,柳胥之手裡握着一卷書冊子,問:“走了?”
柳朝明道:“已走了。”
頓了片刻,又問:“父親,您方才送蘇時雨的玉玦——”
“不是什麼稀罕物。”柳胥之目不離書,“當年你母親的嫁妝,原是一對,我這裡留了一枚,你母親的那枚,十幾年前就不見了。”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那頭的人聽了卻沒有反應。
柳胥之看柳朝明一眼,見他眸色深深,目光裡仿佛什麼都有,又仿佛什麼都無,隻覺這個兒子連自己都看不透了。
“我此來京師,原是為着你的終身大事,但齊帛遠近日勸我不必操持。”柳胥之擱下書,“他說,你心裡已經有人了。”
柳朝明合手作請罪禮,不露聲色:“古來婚娶皆從父母之命。”
齊帛遠的原話其實是:柳昀的天資百年難得一見,生性内斂且自持,兒時在柳府修身,少年師從孟良,性情極韌極忍,最擅斷情絕念,待他人狠,待自己更狠,這是成大事的脾氣。但我是儒生,遇事總是悲天憫人,柳昀到底也是我的學生,看他如此慣于自苦,免不了心疼,甯肯他平凡一些,活得自利一些,說不定還能多享幾分清歡。
柳胥之道:“罷了,我過幾日便要離京,無暇為你的事操持。你位至首輔,已可為自己做主。”他自案頭取出一方木匣打開,裡頭是一根純金的簪子,“這簪子是比着你母親當初最喜的那一支做的,你若心中有誰,便将它并在聘禮裡,算是為父與你母親的心意。”
柳朝明将木匣接在手裡,應道:“是,兒子近日公務繁忙,待忙過了,一定擇一名溫良恭順的女子為妻。”
自初入仕途一直繁忙至今,何日才能忙過呢?
柳胥之聽他連這話都像打官腔,忍不住想叮囑兩句,話都到嘴邊了,生生咽了下去。
說了他就能聽嗎?
柳胥之覺得自己是真地老了,連心腸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為了讓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蘭樹,看着小柳昀在樹樁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勸慰一句,以至于後來柳昀離家獨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過。父子倆自此三年沒有往來,直到孟良尋蘇時雨歸來,雙腿壞死,仍領着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禦史的面子上,重認了這個兒子。
這麼多年過去,那個四歲就會自字為昀的柳朝明,已經徹徹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長是苦修,是不覺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蒼老隻是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