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想要的,他終會去争,盡畢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當着一衆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這些年的所有陰謀後,忽地茫然了。
他環顧四周,其實今日在謹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與舒聞岚,是這些年陪着朱昱深想扶相持走過來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陳謹升,原雖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職不高,是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繼位後才提拔上來的;更有人,譬如禮部的羅松堂,吏部的曾友諒,其實與此事無幹,平白聽來這一股腦兒秘密,吓得連眼都不敢擡。
還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場,譬如自己,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卻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沈奚這才意識到,其實原來,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隻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罷了。昔宮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幫自己一起布局,因為朱弈珩聰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長在故皇貴妃身邊,熟知諸兄弟秉性。後冬獵與昭覺寺,他用了舒聞岚募集消息,因為舒聞岚見識廣博,有重疾做掩護,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後關頭,要一擊制勝,謀取皇位時,他用了柳昀,因為縱觀朝野,甚至縱觀天下,殺伐果決,智計無雙,冷靜克己,苦心孤詣的,隻有這樣一個柳昀。
以至于得一柳昀,他就謀得了天下。
可柳昀這個人,怎麼會聽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隻記得,早在幾年前,冬獵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寫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動他的,卻又因朱弈珩攪局,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那時柳昀就對他說,你太驕傲,你不夠狠心。
彼時不明所以,而今想來,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驕傲了,他出生榮權,順風順水,尊貴無匹,以至于他在雪地上寫下朱弈珩與朱昱深之名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謀,竟是全心全意地為朱昱深而謀。
他太驕傲了,從未打心眼裡服過誰,所以他以己度人,覺得皇儲之間可以結盟,可以相互利用,卻猜不到一個皇儲竟會對另一個皇儲徹徹底底地俯首稱臣。
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關鍵時候,總是差了半步。可眼下看來,他的這半步,又豈隻是半步?他先輸在驕傲,後輸在心軟,最後輸在一道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而朱昱深與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單論行事态度,隻要初心已定,終點已定,途間無論險阻,亦會披荊斬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裡呢?
沈奚想,他終于明白朱昱深為何要聚集這些個與當年事有關的、無關的衆臣在大殿裡。
因為他不怕,便是讓他們曉得這些秘密又如何?這個皇位他就是謀來的,事實攤開給你們看,還敢反了他不成麼?
因為他要治,讓這些人知道秘密,對自己來說,雖多了一分危險,可是對于殿下一幹隻願平安度日的重臣來說,也因窺得這份秘密,不得不嚴防死守,否則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謹慎,反而更要對永濟帝臣服。
權力就是這樣,此消彼長,敵強我弱,你已在制勝點,隻要足夠強,會變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穩。
朱昱深高坐于禦案前,看着殿内沉默的,安靜的,甚至有些蕭索的沈奚,忽然開口道:“拿酒來。”
在衆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台,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親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為何傳你來謹身殿,将這些因果一一道清講明嗎?”
“因朕知道,你重情義,骨子裡有十足傲氣,若不将這渾局看個透徹,怕是這輩子都安不下心。”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該知此局憑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術,且你,蘇時雨,十三,其實都一樣,看重的,本也不是這個皇位。”
“朕不願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願你縱有不甘,亦能泯于這酒中,從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來。戶部尚書的位子是你的,内閣一品輔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論功績,國公爺的封爵也該你莫屬。”
“朕保你官位,晉你爵位,不為其他,隻因戰事雖歇,并非永止,江山隐患仍在,民生待興,時局艱難,戶部尚書的位子太過重要,而普天之下,隻有你沈青樾有這個能耐做好。”
朱昱深說着,将杯中酒往前一遞。
酒水微晃,蕩出一圈又一圈暗紋。
是好酒,聞着都覺得香,覺得烈,覺得冰涼。
沈奚看着酒水,慢慢地,失笑出聲,越笑越覺得好笑,幾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揚袖打翻了朱昱深遞來的酒水,雙目布滿血絲,嘶聲道:“你不如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