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能知道恩師讓學生許下此諾的原因嗎?”
齊帛遠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聲:“你不是已算準了老夫悲天憫人?”
但,若細究起來,悲天憫人與普度衆生還是有分别的。
齊帛遠是在皇權争鬥的旋渦中淌過一遭的人,自問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憫達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會顧惜他們性命,但朱南羨與他這些兄弟太不一樣了。
當年朱景元執意将齊钰許給朱稽佑,齊帛遠苦求無果,到最後,隻好懇請故皇後相幫。
那日,還是少年的朱南羨就跟在故皇後身側,看着這位雙鬓斑白的叔父愛女心切以至于情急落淚,便與故皇後一同勸道:“侯爺莫急,我會與母後一同求肯父皇,請他莫将齊钰阿姊嫁給三哥。”
這事正發生在誅殺功臣的一年後。
滿宮鮮血還未洗淨,臣子王孫個個風聲鶴唳,誰不知道景元帝賜婚朱稽佑與齊钰,不過是想用一個不那麼出色的兒子,牽制住齊帛遠這個功勞赫赫的老臣?
誰敢去觸這個黴頭?
後來便也隻有故皇後帶着十三皇子去求了情,雖然徒勞無果。
齊帛遠那時就知道,朱景元這些兒子裡,英傑雖衆,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輩,而果敢清明,赤誠磊落,重情重義的,隻有朱南羨這麼一個,可惜這樣的性子,生在帝王家,還是嫡出,日後真是要苦了他。
把思緒從往事裡喚回,齊帛遠道:“你要奪位,本就是一場豪賭,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會來請老夫出手。而老夫,便隻這麼一個條件,保下朱晉安。”
韬光養晦,忍辱負重,薄情寡義,雄才偉略,朱景元真是好福氣,生了朱昱深這麼一個這麼像他,又不這麼不像他的兒子。
隻盼他日後能虛懷若谷,能古今帝王所不能,胸中容得下江山,容得下萬民,也容得下自家兄弟的一方立足之地吧。
至夜深,西北又起風沙,慶功的将士們酒酣興盛,行起酒令來。
軍帳中,朱南羨聽完阙無的話,卻扶着酒碗沉默不言。
阙無道:“晉安陛下,誠如末将所說,陛下對文遠侯有諾在先,無論如何都會保您性命,他遣末将來西北,不過是心中存了一問罷了。”
他說着,一頓,“陛下想問您,可願回京?”
朱南羨心中微微一動,回京?
“回京,然後帶着蘇大人離開這朝野是非,日後放舟江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來。”
帳子裡火色烈烈,照在光可鑒人的酒壇子上,折出雪亮的光。
朱南羨雖能飲,但并不嗜酒,他這個人,除了少年時張揚一些,眼高于頂一些,真是沒什麼毛病,而一路挫骨瀝血走到今日,連初初那點兒飛揚跋扈的勁兒也要斂盡了。
他拾起酒壇子,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口飲盡。
酒真烈啊,在喉嚨裡要點起煙霞。
空蕩蕩的酒碗映着雙眸,半晌,朱南羨笑了一聲:“我從前問過她,做禦史,很好嗎……”
那是景元二十四年,他從南昌回京,她巡按歸來。
彼時她答,撥亂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她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在心上。
那時他就知道,她已找到了此生該走的路。
因此後來他落難,成為東宮太子,直到登極為帝,亦從來沒想過要将她拘在後宮,拘在身邊。
“我聽說,她又回京了,穿了绯袍,做了左都禦史,要徹查天下的屯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