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第4頁)

  朱昱深看着沈筠,沉默半晌,“嗯”了一聲。

  侍衛都撤去街外了,兩人就這麼延着長街,慢慢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朱昱深問:“你此次回京,打算住多久?”

  “說不準。”沈筠道,“可能過完年關走,也可能明日,或者後一日就走了。”

  睫稍微微一涼,沈筠仰頭看去,雲團厚得無以為繼,雪已開始落了。

  “我不願回京。”她看了一會兒雪,又道,“也不願留在應天府,若不是為了父親母親,為了瑄兒與瑾兒,我今次也不會回來,方才能見他們一面,便足夠了,四哥将瑄兒瑾兒照顧得很好,他們……也已經長大了。”

  沈家的祖籍在蘇州,但沈筠從小便在應天府長大,說是金陵人也不為過,可惜,自從朱昱深稱帝,她便不再屬于這裡了。

  朱昱深聽得明白,沒有作聲。

  “天家的孩子長大了,就要自己拼,自己争,四哥這一輩子能有今日,便是争出來的,所以該怎麼教瑄兒瑾兒,四哥比我通透太多,我不擔心的。”

  沈筠說着,頓住步子,去看撲簌簌落在地上的雪:“我現在最心疼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奚。”

  “旁人看他是達官顯貴,高爵豐祿,一輩子得天獨厚平步青雲,明明不是出生皇家,可這一身尊榮,天底下幾乎無人可及,但我了解他——”

  雖說從小吵到大,但她最是了解他。

  “他這個人,最不看重的,便是榮權,可他又不像十三那樣,能夠隻專注于眼前事,亦不像柳昀與蘇時雨那樣,心懷高華遠志,他啊,對許多事其實看得很淡,在乎的隻有家人,交心的人。”

  “小時候,他總與我說,等他長大些了,便要遊曆四方,去看日月山川,走到哪裡便算哪裡,累了倒頭就睡,天為蓋,地為席,石為榻,竹作伴,心上什麼都有,也什麼都無,倘若沒銀子了,就支個算命攤子給人蔔卦,反正《周易》讀了好幾遍。”

  “我彼時隻當他說的是玩笑話,如今回頭想想,也許那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生得太聰明了,天生一副剔透心腸,所以明白富貴紅塵如雲煙,宦海沉浮幾十年不過一場徒勞,不如有生之年盡興,所以這一輩子,他若還想為自己慕什麼,求什麼,可能隻有逍遙二字了吧。”

  沈筠說到這裡,歎笑一聲:“可惜,也正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到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便算到日後宮中将有奪位之争,算到阿姐與故太子的姻緣必定會讓沈府深陷奪位的旋渦中,也算到他這輩子雖然慕逍遙,但終其一生,可能都不得逍遙。”

  沈奚自那時就開始謀劃,該怎麼在泥潭沼澤裡保住沈府,保住東宮。

  當年沈筠執意嫁給朱昱深時,沈奚才十六歲,當時他便告誡她:“阿姐嫁了太子殿下,你就不該嫁給任何一位朱家子嗣。”

  但他這輩子最大的軟肋便是家人,知道沈筠對朱昱深情根深種,隻提了這麼一句,便沒再強求,任由她遂了自己的心。

  “可他這麼聰明,為何還是一輸再輸,一敗塗地呢?”

  朱昱深道:“青樾雖聰明到極緻,但他心中沒有執念,輔佐朱憫達時,他心裡其實并不認可這個君主,輔佐朱南羨時,他雖認可他,信任他,但無論是青樾,蘇時雨,還是十三,他們當時奪位,隻是被時局逼到這一步,所以謀取皇位來求存罷了。”

  而天家的子嗣,攪在權争中的人,倘若對皇位本身一點執念,一點信念都沒有,又如何能赢到最後?

  “何況青樾的聰明,在才幹上,不在權謀上。”

  有的人聰明,即可獨善其身,又可兼濟天下,卻不能謀。

  沈筠道:“我就是心疼,他這麼灑脫的一個人,為了家人,為了沈府,要一輩子困守宮中。半生為人奔波,愛不敢愛,恨不能恨,表面榮光無限,骨子裡滿盤落索。其實四哥把時雨逼回來了,我還有些欣慰,起碼日後有個他全心信任的人能陪着他。”

  “四哥。”沈筠又輕聲道,“臣女此生已無所求,隻願待日後天下安定,四哥能放了小奚。”

  她稱他為“四哥”,卻并不自稱“三妹”。

  朱昱深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原來她喚他“四哥”,不是因為念舊情,隻是因為不想認他這個皇帝,所以不稱“陛下”,不願得罪他而牽連沈府,所以不能直呼其名,思來想去,便也隻餘下了“四哥”這麼一個稱呼。

  可憐當年最親昵的,如今成了最疏離的。

  朱昱深看着沈筠,想起她方才說想離開,說不願回京時,語氣幹脆又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