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過很多……很多都是父親和母親低聲交談的話，被還在襁褓中的李君聽到了，記到了現在。現在他講給乙零聽。
“啊。”
老廪君當然激動，他當時正年輕氣盛，心心念念怎麼讓村裡人過得更好。現在的紙馬塔村在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内，但老廪君年輕那會可沒有國家森林公園，
這是貨真價實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的大山，
是茫茫然的林場。土家族人靠打獵謀生，
雖然村民悍勇，但大家都過得很苦，
死在山裡再也回不來的獵人很多。
老廪君想過夢是不是先祖給他的預兆，他們傳承着最古老的李家血脈，那是源自很久很久之前，最初的廪君血脈。和大山深處早已死去的土司王相同，他們都有傳承自虎祖的血脈，這是一種驕傲，一種榮耀。如果真能響應先祖的号召，真能同先祖一起作戰，那該是多麼的豪情壯志啊，這裡不是他們最初的故鄉，這邊的人也是一代代逐漸遷過來的。
但能回歸到先祖身邊，這怎能不算是歸鄉，怎能不叫做忠義呢。
如果土司王還是個活人，那老廪君有魄力肯定早帶着族人們投奔土司王去了。然而，然而，土司王是個早就死了很久的人。
死人哪能還魂呢，死人還魂能算活人嗎？
那預知未來的夢似乎預兆了一切，夢裡他沒能瞻仰到土司王的英姿，隻看到一片濃重的黑暗。但他‘看到’了被征兆而去的族人們都變成了畸形可怖的怪物，像僵屍，但比僵屍要更龐大醜陋。人和‘怪物’比起來太弱小了，蘇醒的土司王需要的是怪物那麼強大的士兵，而不是弱小的人。
但無論如何，這是忠義，是信仰，是歸鄉，是榮耀，是他們這支血脈當仁不讓的責任。
然而看到剛懷孕的妻子，看到稚兒在村中嬉鬧，看到臉上爬滿皺紋的老人，看到被熊舔了半張臉，卻頑強活到老，住在村後頭性子孤僻的獨眼獵人，老廪君激動的心就壓上了沉重的巨石。
他想跟先祖商量下，響應号令是應當的，但能不能隻是他帶着青壯去？老人小孩和婦人守家留下血脈傳承，他帶着村中青壯去就好了吧，過去打仗不到最後關頭，也不會讓女人和孩子上啊。
但後來他又做了很多次夢，次次都沒有變化，都是全族人一同進入大山，無論老小男女，統統填充進了土司王的大軍。
看來這就是先祖的回答了，就是要全族的人。老廪君因此整日憂心忡忡，人也沉默寡言起來，平日裡就抽着旱煙坐在村頭，望着幽幽大山怔愣出神。這種大事本該召集族中宿老一同商讨，但老廪君卻把這事一直憋在心裡。
族人性烈如火，傳承了白虎的勇敢無畏，如果知道他竟然因為這種事猶豫不願回歸先祖，絕對會怒罵他乃至鄙夷他，覺得他不配擔當廪君。然而沒有真正從夢中感受過怪物，難以想象那種恐怖，那是言語根本無法描述的，比死亡還要更可怕扭曲的東西，是烙印在他靈魂深處的恐懼。在簡單試探過，發現村中其他人，哪怕是與他血緣關系很近的叔伯都沒做過這種夢後，老廪君下意識就把夢瞞住了。
沒夢到過，族人們不會理解那種恐怖，如果稀裡糊塗就帶他們進去大山，他就是李家的罪人了。
但這麼拖着也不是辦法，先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真正召集他們，村裡先出了問題。近兩個月村中有兩個嬰兒先後出生了，人丁興旺本是好事，但這卻造成了全族人的恐慌，因為這兩個嬰兒不像人。其中一個剛出生時還算正常，結果不到半天就變得像一灘爛泥，手腳都軟成一灘了還在哭。另一個更是吓人，剛出生渾身就黑漆漆的，皮膚比老人還幹裂，哼了兩聲就死了。
生出這種孩子是最不吉利的事情，不僅小孩不能要，得把屍體燒了，按族規連小孩的父母也該被趕進山裡任憑他們死去。但老廪君看到這兩個孩子，就想到了夢中先祖土司王那支怪物集結而成的軍隊。
難道這是先祖開始顯靈，新生兒就要變成怪物了？
那一刻老廪君心裡絕望，混亂極了，像是老了幾十歲。但無論如何，生出‘先祖顯靈嬰兒’的小夫妻們不能被族規處置了，于是他力排衆議留下了他們。為了說服族人，他半真半假，說未來我們将有大劫難，所以虎祖将要顯靈，降生到人間。隻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惡敵人要阻撓虎祖的降生，這兩對小夫妻沒有任何罪孽，相反，他們是在為虎祖降生犧牲。
老廪君不隻是廪君，還是村中唯一的土老司（巫師），他們這一支世世代代擔任此職，威望極高，聽他說的有模有樣，族人們信了。不僅信了，還一個個對虎祖降生充滿期待，開始狂熱的造娃，希望虎祖能快快降生。老廪君原本決定自己進山去探看情況，最好能和先祖商量商量，但現在村子無法放手，就擱置了。
直到李君誕生。他出生當晚有虎下山悄然入村，父親震驚之餘認為這就是虎祖的指引，尤其是在李君出生當晚，他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沒有再做那些可怕的夢。在之後村裡出生的孩子也沒有畸形的，老廪君便更相信了。
這是虎祖保佑，是白虎顯靈。
老廪君對所有族人這樣宣布道。他的兒子是虎祖降生，這讓族人們十分信服，信仰也越發狂熱。
“老廪君之前不是很擔心會被征兆過去，對變成怪物很抵觸嗎。”
乙零摩挲着白虎，好奇問道。
“啊啊……”
李君人皮淡淡道，這些擔心和虎祖真正降臨的奇迹相比那就都不算什麼了。老廪君在他誕生後反倒改變了想法，他認為或許這真是他們這一代族人的使命，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猶豫的。湘人本就好武，民風彪悍好勇鬥狠，老廪君自始至終都不排斥自己和族中青壯們響應先祖号召，現在虎祖真的降臨，那一切就聽他的安排便是了，哪怕是老人孩子女人都上戰場，全族征戰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