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
我和弟弟是龍鳳胎。落地那日家裡來了一位讨水喝的算命先生。他盯着我們瞧了半日,蹦出一句話:“雙星落地,一吉一兇;煞氣遮日,真假難辨。”爹娘重男輕女,認定弟弟是福星。他們嫌我晦氣,決定把我丢到山裡喂狼。1我被村裡人發現,救了回來,送到裡正那裡。爹娘嫌棄村裡人多事,不肯接我回去。裡正爺爺說:“養上幾年嫁出去,換些彩禮,不賠。”我娘翻個白眼:“那也得先供她吃喝,我家光宗還不夠吃的!”我弟弟叫樊光宗,“光宗耀祖”的那個光宗。但我沒有名字,畢竟要被扔掉了。裡正爺爺吧嗒兩口旱煙,又說:“你不是跟我打聽學堂的事,我去跟鎮上先生打招呼,讓你家光宗去。”爹娘于是做起了弟弟當上官老爺的美夢。而我也終于撿回了一條命,并得到一個名字,樊大丫。2讀書人自來金貴,村裡也隻有富裕的虞家送自家兒子去讀了書。爹娘一直豔羨的很。在裡正爺爺的幫助下,樊光宗剛滿五歲,就早早去上了學堂。與此同時,我也開始學着幹活。交束脩幾乎花了家中所有積蓄,爹娘卻毫無怨言,讀書畢竟是極有面子的事。上學頭一日,爹娘抱着樊光宗從村尾走到村頭,将這個好消息大張旗鼓告訴每一個遇到的鄰居,隻差敲鑼打鼓。而我則先去割了豬草喂豬,打掃完雞窩,再踩着凳子爬上比我還高的竈台,用一口能把我煮了的大鍋,給他們做飯。爹娘覺得弟弟是福星,肯定能考上狀元當大官,然後讓他們享福。為了賺更多的錢供弟弟讀書,爹拿了家裡僅剩的積蓄,又借了些銀子,交給熟人去做買賣,等着吃分紅。結果熟人生意做的不行,卷着銀子跑了。債主上門的時候爹娘躲出去,留我一個人在家應付。躲了一年多,終于把欠人的錢還上。娘覺得這事跟我脫不了幹系。“好好的生意說賠就賠了?定是有人妨的!”爹也說:“生意不賠,他也斷不會跑,要不是你這個災星,咱家都蓋上新房了!”他們蓋新房不是為了給樊光宗娶媳婦,官老爺将來以後畢竟要住大宅子的,而且也不能娶這些粗俗的村婦。隻因學堂裡的同窗們個個家境殷實,豪屋大宅,樊光宗羨慕的不得了,回來撒潑打滾要大房子。為了給樊光宗蓋大房子,爹把田交給娘打理,自己去鎮上幹苦力,結果吃醉酒後跟人争一個酒娘,被對方打斷了腿,在家裡躺了大半年。娘東拼西湊借錢保住了爹的腿,學堂的束脩欠着一直交不上,被先生催了好幾回。爹娘互相埋怨,天天吵架,最後把怨氣都撒到我頭上。畢竟我是災星。兩人輪番罵了我半個月之後,決定把我賣了。一來可以換些錢貼補家用,二來再也不用受我的拖累,穩賺不賠。我沒意見。反正賣去哪裡都是幹活。或許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鬟日子會好過些。隻是沒想到,他們竟想把我賣到青樓。3我聽說過這地方,那裡面吃人不吐骨頭。一旦被賣進入,終身不得自由。除了要小心翼翼伺候人,還要忍受有些客人的折磨,熬不過也就一卷草席扔進亂葬崗了事。還債那一年,我做了些繡活到鎮上賣,曾親耳聽到過青樓後院傳來凄厲的慘叫聲。我求爹娘把我賣去當丫鬟。娘“呸”了一聲,翻了個白眼,“那才幾個錢,樓裡要多給幾十個大錢呢!”他們鐵了心要把我賣去青樓。我想跑卻被抓住了。娘抄起手邊的棍子對我就是一頓亂打。我爹又連甩我幾個巴掌,我踉跄地跌倒在地,磕破了腦袋,鮮血直流。他們用麻繩捆住我,将我拖去鎮上。路過的鄰裡看到,連忙來相勸。娘叉着腰罵人,“咋的,你們有錢買她啊?沒錢就給我死一邊去,耽誤了光宗交錢讀書,我跟你們沒完!”衆人無奈,紛紛散開。被賣去那種地方,不如死了算了!我想尋死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道粗犷厚實的嗓音:“我買!”人群中走出一個黝黑的漢子。我見過他,是虞家大哥虞北過。他漲紅着臉,說想買我當媳婦兒。4虞北過出了二兩銀子。在裡正和幾位村中長輩的見證下,領走了我。娘在一旁譏諷,“你們虞家買了這喪門星,到時候出事了可别找我們,我們也不會退錢!”虞北過要去服兵役,需要人照看病弱的母親和幼弟。我思索再三,把自己用來保平安的舊銅片送給了他。他答應我會按時寄銀子回來,我答應他,一定照顧好這個家。我就這樣,成了虞家的人。虞北過走的匆忙,我們沒法拜堂。婆母便讓小叔子虞北境抱着公雞與我對拜。小叔子不過十多歲少年郎,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瘦,一雙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星。他很緊張,我也是。拜堂後,他耳根绯紅,飛快地跑出了門。我和婆母都笑了。我閑不住,稍加休息後,便開始洗衣掃地、除草澆水喂雞……沒一會兒便将裡裡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婆母連忙讓我歇着養傷,生怕累壞我,還從鄰裡借藥給我敷。大約昨日累極,第二天我醒的有些遲。婆母不在家,隻有虞北境在院落的一角讀書。大約是屋内光線不好,他将桌椅搬到院子裡,整個人坐得直直的,瞧着挺穩重。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米糊,示意我喝。我喝了一半,就看到隔壁嬸子背着婆母從外面沖進來。婆母雙眼緊閉,頭發淩亂,身上還有被割傷的口子。嬸子說婆母一早上山挖菜,不小心踩空,摔了下來。5婆母身體本就弱,這樣一來,更加雪上加霜。我想去請個大夫,虞北境說家中已無存銀。我不解。公公雖已身故,但聽聞他年輕時是屠戶,為人忠厚,從不短斤少兩,十裡八鄉的人都愛去他這裡買肉,這也讓他攢下了不少家當。虞家的日子在大仙村向來過的滋潤。虞北境皺了半天眉才告訴我,公公掙錢後買地修房子,後來生了重病花了不少。婆母憂心成疾,身子每況愈下,需要常年吃藥,而他讀書也需要銀錢。家中隻靠虞北過幹些力氣活兒維持,雖不至于餓死,但日子也并不好過,買我的那二兩銀子,是虞家最後一點餘錢了。難怪今日不是休沐日,虞北境卻沒去學堂上課,定是因為缺錢交束脩。而婆母撐着病弱的身子上山挖野菜,也是想給家裡添點吃食。若非買我,虞家不會落到這般境地。以前我就聽說過,虞家小郎耳聰目明,學堂的先生對他贊賞有加。而且他去歲便過了縣試,一般隻有早早啟蒙的官家子弟才能做到,大家都說他将來肯定有大出息。我不能讓他因為我而斷了讀書的路。我猶豫再三,跑回娘家,想向爹娘借一兩銀子,并打算掙錢後連本帶利地還。娘聲音尖利刺耳:“我就說你是個掃把星吧!才進門就讓婆母摔了,誰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少來沾邊,少給我們家沾黴運。“你還不走?我打死你!”她抄起了一旁的棍子朝我打來。6不知為什麼,從小到大被打習慣了的我,這次竟然躲開了。我躲開後娘更氣了。“嫁人了翅膀就硬了是吧,你還敢躲?你個黑了心肝的賤蹄子,你弟弟的讀書錢也敢打主意!”我瞪着她。“瞪什麼瞪!老娘供你吃供你喝,把你養大,你還敢瞪我?看我不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她沖了過來。我側身,她沒收住力直接摔倒。她幹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邊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響雷,随後一道閃電劈在不遠處。她被吓懵了。天越來越黑,眼看要下雨了,我知道借錢無望,便轉身回去。不多時雨便落下,又大又急。我被淋了個濕透。過橋時,卻聽得橋下有人呼救,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摔在水裡。我趕上前去想拉起他,河水卻瞬間暴漲,随時都能将我們一起沖走。我顧不得許多,費了老大力氣,終于把他拉了出來。老人昏了過去,我無奈隻好将他背回了家。虞北境見我這幅狼狽相,愣了一愣。我心裡發虛。沒借來錢給婆母治病就罷了,還又多帶回一個累贅。我正琢磨着跟他解釋,等天放晴了就送這老人回家,虞北境卻端來了兩碗姜湯。“快給這老先生去去寒。”他頓了頓,将另一碗推到我面前:“這碗……是給阿嫂你的。”可我顧不得喝什麼姜湯,先沖回屋子,把濕透的衣裳換了下來。回來的時候,老人已經醒了.原來他是下面村子的人,回村來探親,沒想到正趕上大雨,摔在河裡。老人千恩萬謝,欲将包袱裡的貴重藥材送給我們,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他竟是城裡的名醫。7不得不說,婆母的運氣真是好。老大夫得知情況,二話不說便給婆母看了病,配了藥。他還要把那些值錢的藥材都送給我,我不肯要。我知道山裡有值錢的草藥,要是能挖到拿去賣錢,日子就不用過的這麼難。我求老大夫教我如何辨認藥材。大雨下了三天,我跟老大夫學了三天。他很驚喜地說我是個學醫的好苗子,臨走依依不舍,希望我能去給他當學徒。可我隻想給婆母治好身子,然後攢夠銀子讓虞北境繼續去讀書。至于我自己的事,我沒想過。放晴後,我帶着幹糧入山挖藥。老大夫說,婆母的身子虧空的厲害,最好是能買些補品補補。可是虞家如今家徒四壁,哪裡買得起補品。從前我聽人說人參最好,我想碰碰運氣,萬一能在山裡挖到呢。我挖了一整天,身上被蚊蟲給咬了個遍,還被割了好幾道口子,也隻找到一些尋常的草藥。眼見天色越來越黑,我趕緊往回走,卻不小心被絆了一跤,摔到一處大坑裡,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天已經微微發亮了。我竟然在坑裡昏睡了一夜。婆母和虞北境定然着急了。我連忙胡亂收拾起一旁散落的草藥,一瘸一拐地往家裡趕。遠遠地我便看到家門口圍了不少人。娘的聲音格外尖銳刺耳:“找個屁!那小蹄子說不定死在山裡了!本來就是個災星,死了更好!”婆母氣急:“你說的什麼話?有你這樣當娘的嗎?”娘不屑:“我家可隻有光宗一個孩子。那臭丫頭養不熟的白眼狼,除了惹禍,還有什麼屁用!”我壓了壓心中的郁氣,出現在衆人眼前。原來因為我入山久久未歸,婆母擔心,便央裡正讓大家幫着找一找。我娘不想爹和弟弟冒險,就各種阻攔。見我沒事,大家就散了。娘也罵罵咧咧地走了。虞北境出去找我去了,聽聞消息,趕緊回來。大概是走的比較急,他額間有細密的汗珠,眼圈微青,大約是為了找我整夜沒睡。我望出去的時候,正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眼睛。初升的日頭光線微亮,打在少年瘦小的身上,影影綽綽,讓人看不清。我安慰了婆母和虞北境,還趕緊拿出我挖到的草藥邀功。沒想到竟有一株人參跟在草藥堆裡咕噜噜滾了出來。8婆母大喜,問我是在哪裡挖到的。我也不知道啊。我明明隻挖到了一些普通的草藥,這人參,該不會是我從坑裡爬上來的時候順手帶上的吧?婆母喜的抱緊我:“我就說嘛,我們大丫是個福星!”婆母說這人參的年份大概有二十年以上,品相也不錯,起碼能值個三四十兩銀子。如果真如此,那補品和虞北境的束脩都不成問題了。虞北境帶着我,拿了人參到鎮上的藥鋪去賣。那藥鋪老闆得知我是跟着老大夫學的本領,一高興,給了我們五十兩整。我很高興,買完補品,忙帶着虞北境去學堂交束脩。一進門,卻見樊光宗站在大門口,脖子上挂了個有字的牌子,而我爹正在不斷地和一位手持教棍的先生求情。虞北境和我小聲解釋:“這是懸牌批責,隻有犯了大錯的學生才會如此。”“他是不是要被學堂攆出去了?”虞北境搖搖頭:“若是能交上一大筆罰銀,倒也能繼續讀書。”我不自覺地捂緊了口袋裡的銀子,想趕緊交了束脩就走,卻沒想樊光宗眼尖看到了我。“樊大丫!你是不是有錢!快點給我把罰銀交上!”他一喊,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爹也瞧見了,忙過來扯住我道:“大丫,虞家給了你不少銀子吧!快給我!”我使勁搖頭:“我沒有銀子!”爹不滿了:“你沒看到你弟受苦嗎?快把銀子給我,等我交了罰錢,你弟就不用受這樣罪了。他可是讀書人,哪能受這樣的委屈!”說着就想伸手來搶我的背簍。嘴裡還罵罵咧咧:“要不是你這個掃把星,你弟弟怎麼會遭這樣的罪?這罰錢就該你交!”學堂裡的人都湊過來看熱鬧。他們都是虞北境的同窗,好奇我們的關系的同時,不免指指點點。我的臉漲的通紅,正要跟他們撕扯一番,虞北境卻突然擡腳攔在我前面。“她如今是我虞家人,銀錢不能擅自做主。你若想要,看在你是阿嫂親爹的份上,寫份借據便成,不過,息錢可是一分都不能少。”我點頭!爹指着我罵:“你這個不孝女,親爹問你要點銀子還要寫借據要利錢?你有沒有良心?怎麼,嫁出去了,老子還管不了你了?”說着還揚手要打我。虞北境一把抓住他手腕,對着我爹一陣痛批。“你之前既想将親女賣入青樓,如今也不用擺什麼父親的架子。“女兒乖巧勤勞卻使勁磋磨,恨不能剝膚椎髓。兒子不學無術,好逸惡勞卻寵溺無度。“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這是你活該!”不但磋磨女兒,竟還想将人賣入那等肮髒之地。衆人聽聞,無不對這兩父子更加鄙夷。文人的嘴,割人的刀,很快,大夥兒一人一句,罵得他們擡不起頭。先生也道:“懸牌批責是為了讓樊光宗意識到錯誤,并非說交了銀錢賠給同窗便能了事。若連此理都不懂,書讀的再多,那也是無用之人。”先生不由分說,硬是要将樊光宗趕走。我爹和樊光宗急了,大罵我晦氣,災星。若非我來,樊光宗頂多被批幾句,如今不僅名聲掃地,書隻怕也讀不成。我心裡卻沒來由地暢快,交完束脩,拉着虞北境便走了。9隻是不知道我爹娘最終使了什麼法子,竟保住了樊光宗,讓他繼續留在了學堂。虞北境也要回學堂去,我一邊給他收拾東西,一邊叮囑他。樊光宗是個愛記仇的,面上許是老實了,需防着他使陰招。虞北境笑笑,表示不怕。我卻兀自擔憂不已。賣參既然能掙錢,我便想着再進山碰碰運氣,婆母死活不同意。她說那日鄰村也有人入山,但卻被野獸咬斷了雙腿,成了癱子。而我運氣好,不但沒事,還挖了參。但誰能次次那樣幸運呢?我吓的也不敢再去,隻能另想别的辦法。婆母身子不好,我無法走遠,思來想去,想起從前聽走商之人說起,前兩年天寒地凍,蠶絲産量銳減。而今年天氣回暖,正适合養蠶,若能養出上品蠶絲,絕對能大掙一筆。我有些心動,婆母也很支持。我們這裡養蠶的不多,村裡人好奇,紛紛來看。我娘陰陽怪氣:“那玩意兒金貴,是誰想養就能養的嗎?她一個喪門星,早晚賠死!”婆母卻說相信我能做好,我憋着一口氣,對蠶寶寶悉心照料,可不知為何,蠶寶寶們還是病了。如果救不活,我真的可能血本無歸。我頂着烈日四處問人,一雙鞋都磨破了,但仍然沒找到辦法。我娘帶頭在村裡說風涼話。她得意洋洋說就知道我這事成不了,還讓大家少和我這樣的災星接觸,不然也會攤上大麻煩。又造謠我的蠶得了蠶疫,要傳染,慫恿村裡人一把火燒了,以絕後患。鬧哄哄的時候,虞北境回來了。他說蠶疫不會傳染,還說早已從古書裡找到了辦法能救活蠶寶寶。他是讀書人,說話有分量,村裡人都信了。沒過多久,他的法子果然起了作用。婆母嗔怪他:“既然知道法子,不早點說出來,讓大丫急的什麼似的。”虞北境紅了臉,瞧我一眼,沒說話。我做了一桌子好菜犒勞他。他說,聽聞我養蠶,他也才開始研習養蠶之事,探究農桑之道。婆母隐隐有些擔憂,虞北境再三保證不會影響讀書,吃過飯,又匆匆回學堂去了。走的太過匆忙,我想說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讀書真的很有用,我想請虞北境教我識字。轉念一想,怕耽誤他學業,也就作罷了。在虞北境的指導下,我的蠶養的越來越好,抽出了上品好絲,賣了高價。家裡的境況一下就緩解了,村中人人豔羨,紛紛想要來學。我遵從婆母吩咐,毫不藏私,悉數教給了各位嬸嬸嫂嫂們。我娘也想來學,卻又拉不下臉:“哼,得意什麼,掙這點小錢,把虞家二小子的前程都給搭上了。這虞老頭兒要是知道,肯定要氣的從墳頭爬出來!”大家一臉好奇。娘卻神秘兮兮地沒再說。虞北境讓人帶話,說即将院試,他要留在學堂溫習,最近休沐也不歸家了。整整三個月,我沒見到他。院試結束他回來時,整個人都更清瘦了。關于考試,他沒說太多,但好像三個月都沒吃飽飯似的,把我做的一桌子菜吃了個精光。聽說樊光宗信心滿滿,逢人就說考的不錯。一個月後,府衙放榜。裡正坐着牛車帶着虞北境和樊光宗去看榜,村裡人在村頭擠着說閑話。大家都在猜,到底誰能中秀才。娘得意洋洋:“還能是誰?自然是我家光宗。“你們還不知道吧,那虞家二小子院試前被先生罵了,還挨了罰。說他仗着有些小聰明,不看正經課業,總看些雜書……“什麼農桑,嗤,笑死個人。先生說啦,他那樣,鐵定考不上秀才!“倒是我們家光宗,文章寫的好,被他們先生誇了又誇,今年必定高中!”10日落西山,看榜的人終于回來了。大家紛紛圍上去。我手心裡全是汗,腳下沉的厲害,根本邁不動步子。虞北境被人圍在當中,卻不說話,第一眼先朝我看來。随即對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阿嫂!我考上了,阿嫂!托阿嫂的福,這一場策論考較的便是農桑!“我得了頭名,先生舉薦我去白鶴書院讀書!”大夥兒一下子炸開了。隔壁嬸子早就看不慣我娘,當即陰陽怪氣:“誰說看閑書就考不上了,人家看閑書還能得頭名!”“白鶴書院那可是咱們省城最好的書院,有些人想上,還進不去呢!”娘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樊光宗更是從牛車上跳下來,直沖到虞北境面前。“你少得意!你别以為我不知道是你!你給我等着!”說罷拉着娘跑了。虞北境一解釋大家才知道,原來樊光宗不僅落了榜,還因為作弊被抓,這次考試全不作數了。夜裡我剛睡下,忽聽得門被拍的啪啪響。我披衣沖出去,便見虞北境和樊光宗扭打在一起。我趕忙過去拉架,樊光宗見我來了,直朝我撲來,被虞北境一腳踹出三尺遠。虞北境把我護在身後。我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虞北境竟然長的這般高了。比樊光宗高不少,比我更是能高出一頭去。借着月光,我看見樊光宗鼻青臉腫,可見被虞北境揍的不輕。也是,虞北境讀書之餘便幫我做活,樊光宗這種四體不勤的自然跟他比不了。我心裡忽然舒暢不已。婆母聽到動靜也出來了,不多時,我娘也趕了過來。母子倆叫嚣是虞北境誣告樊光宗,才導緻他的成績不作數。虞北境冷笑:“怎麼,許你告發我看閑書,就不許别人告發你作弊麼?”農桑的事果然有樊光宗在裡面使壞。樊光宗惱羞成怒,跳腳叫罵:“我就知道是你!”虞北境挑眉:“你有證據麼?你有本事就去問先生,到底是誰告發的你。”樊光宗徹底蔫了。我娘不依不饒,接過話茬接着罵,又指着我的鼻子罵我災星。虞北境突然爆起,一把甩開她的手:“阿嫂已是我家的人,你沒有資格罵她!”然後正色朝我問道:“阿嫂,今日我做主,你與樊家斷親,從此之後再無瓜葛!阿嫂意下如何?”我隻覺得天旋地轉。我真的可以擺脫樊家這吃人的一家麼?但虞北境卻不由分說。他是認真的。“阿嫂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你們聽到了麼?從此之後,阿嫂與你家再無瓜葛,再來吵嚷,别怪我不客氣!”虞北境揚揚拳頭,撇下無能狂怒的母子兩人,拉着我跟婆母便回家了。安頓婆母睡下,我橫豎再也睡不着。思來想去,取了白日縫補的衣裳,給虞北境送去。他還在溫書。我放下衣裳準備走,他忽然叫住我:“阿嫂……阿嫂莫害怕他們。”我忙搖頭。我不怕他們,我隻怕虞北境吃虧。燭光下,虞北境眉目宛然,我看的心裡一晃,忙找個話來說:“咳,原來樊光宗記着懸牌批責的仇,故意告發你看農桑的書……幸虧你這次運氣好。”“是阿嫂運氣好。”虞北境認真說道,“阿嫂是我家的福星。”我不敢擔福星的名頭,隻要沒人說我是災星就很好了。虞北境卻不依不饒,細數我來到虞家之後,虞家遇到的好事。比如婆母生病我卻救了個大夫回來,比如上山采藥卻意外采了人參,比如養蠶事農桑,誤打誤撞對上了考題……“阿嫂,你就是我家的福星。”他目光灼灼,我吓得落荒而逃。他卻又提高了些聲音。“阿嫂既已與樊家斷親,不如換個名字如何?”他看着我,仿佛要從我臉上看出些什麼來,我臉頰燙的厲害。“随,随你。”“不如阿嫂就改叫……玉娘。”從此之後,我便有了自己的名字。玉娘。11白鶴書院在省城,雖說離的并不遠,但書院規矩嚴,一整月才能回來一次。虞北境回來的少了,我卻不能懈怠,我努力養蠶,供他讀書。他将來必定是要到京城去考的,以後處處都要用錢。斷親一事在村裡傳開了,我娘,不,樊光宗的娘,她氣不過,到處宣揚當年算命先生批命的事,揚言虞家早晚有一天被我害死。但鄉親們并不買賬,她們還要靠我教養蠶的法子賺錢呢。第二年,樊光宗又沒考中秀才,再次落榜。他爹娘好面子,怕村人指指點點,幹脆閉門不出。而我養的蠶卻又抽了上等好絲,賣到城裡,刨去成本,我淨賺了近一百兩銀子。我給家中添置了不少東西,又給虞北境準備了幾套上好的行頭和文房四寶,還給遠在邊境的虞北過寄了些衣服和銀錢。雖才過了夏天,但邊境冷的早,怕他在軍中不好過。頭一年家裡沒錢,時不時還要靠虞北過寄回來的錢過活,如今我們也能幫襯幫襯他了。虞北過從未回來過,但時常寫信寄回來。他說他在軍中混的不錯,如今武藝大漲,上官也很器重他,提拔他做了個小頭目。他還說,入冬之後若沒有什麼事,便可告假回家探親一趟。婆母十分高興,隔壁嬸子也跟着笑:“玉娘一進門大郎就走了,你倆連話都沒說過幾回,這下好了,回家待個十天半月,你娘怕不是能抱上孫子!”虞北境恰好也在,卻“啪”的一聲丢下飯碗,轉頭拎起包袱回書院去了。我追出去,他已經沒了蹤影。下個月就要鄉試了,我都沒來得及囑咐他好好考。天涼之後,村中忽然流行起了咳疾。許多人都中了招,高熱,惡痛,咳的喘不過氣來。上次救下的老大夫特意找到村裡來,給了我一副藥方,要我和婆母照方吃藥,有病治病,無病也可做預防。婆母惦記她遠在百裡之外的老父親,聽聞他也病倒了,婆母拿着藥方和藥材匆匆趕去。我則将藥方交給裡正爺爺,希望能幫幫鄉親們。但這病來勢洶洶,不多時就将村中人都傳上了。十裡八鄉的人都在得病,鎮上藥鋪的藥材都賣空了,即便有方子也難抓到藥。許多老人和孩子沒能扛過去。我很擔心馬上要考試的虞北境,還有婆母和外公他們,然而第二天,我也病倒了。我頭痛欲裂,咳的昏天黑地,胸口悶的喘不上氣來。連下床給自己倒一碗水都做不到。昨日隔壁嬸子的小孫子沒了,昏沉間,我聽得四下到處是哭聲。忽然,一個溫熱的手掌将我抱起,把水送到我嘴邊。我努力睜眼,發現竟是虞北境。我是在做夢嗎?他怎麼回來了?不是要考試嗎?他卻替我蓋好被子:“阿嫂别怕。有我在呢。”我一張嘴就是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看着他忙來忙去,替我熬藥,做飯,打水洗衣。我昏昏沉沉,醒來又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虞北境的悉心照料下,我終于扛了過來。而虞北境也因為照顧我,而錯過了三年一度的鄉試。 婆母安頓好外公趕回來,得知此事也隻是說:“玉娘要緊,考試嘛,三年之後還能考。”樊光宗一家三口倒也都死裡逃生,他娘好的很快,沒多久就有力氣村頭村尾宣揚這件事了。“我就說那死丫頭是個災星!瞧瞧,虞家二小子讓她妨的書都讀不成了!“虞家一家子蠢蛋,還斷親!好呀,這麼個喪門星,早晚把他們一家都拖累死!你們就等着瞧吧!”我不願虞北境因為我受委屈,提着掃帚追了她一條街才讓她閉嘴。然而沒過兩天,邊境忽然傳來消息,北戎突然大舉進犯,而虞北過,他在一次突圍中失去消息,不知所蹤。
12這一仗打了整整一個冬天,天氣轉暖之後北戎才撤兵。但虞北過卻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婆母哭的眼睛都要看不見了。我一邊照顧婆母,一邊繼續養蠶,我不敢懈怠,我要繼續賺銀子給虞北境讀書。虞家兩兄弟,大郎已然出事,二郎不能再出問題了。然而這一年天氣偏冷,蠶絲結的不好,我沒賺到什麼錢。樊光宗卻終于考上了秀才,他爹娘在村中大擺宴席,敲鑼打鼓七天七夜不說,熱鬧的隊伍故意每天從我家門口來回走三遍。這回不用她說,村裡也流傳起了我是災星,而樊光宗才是福星的流言。虞北境沐休回來,見着這幅場景,幹脆關了大門,幫我照料起了蠶寶寶。“阿嫂别怕。”他說,“實在不行,北境就陪你養一輩子蠶,也不錯。”這是什麼話。我厲聲斥責了他。他是讀書的好苗子,将來以後封侯拜相的人,怎麼能陪我這個鄉野村婦養一輩子蠶。“再說,你哥哥隻是失蹤,我一直覺得他一定會回來的,等他回來,再叫他們好看。”虞北境看着我,眉目間似乎有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他什麼也沒說,拿了自己的包袱再次回書院去了。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的空落也愈發重了。因為樊家的刻意宣揚,十裡八鄉都知道他們家出了個秀才。樊光宗的娘揚眉吐氣,就連跟村裡人說話時的聲調都拔高了,村頭村尾每天都能聽到她的大笑聲。然而沒過多久,她就笑不出來了。上一年的鄉試突然被查出了舞弊案,一下子波及了一整個州府,不僅所有鄉試的考試成績作廢,還牽連了大小官員和學子數百人入獄。事情鬧的太大,學子們人人自危,一時氣氛恐怖。而虞北境,卻因為錯過了那場鄉試,反而成了最安全的人。他又跑回來優哉遊哉地陪我養蠶了。“州府的學政皆被下獄,聖上震怒,幹脆連今年院試的成績也取消了,全部重考。”虞北境笑嘻嘻道。也就是說,樊光宗的那個秀才也不作數了,還得重新再考一次。上頭命令下的急,而樊光宗自考上秀才之後,徹底放縱自己,開始花天酒地,乍一被抓去重考,可謂腦袋空空,于是,他再一次理所當然地落榜了。消息傳來的那天,虞北境跟蠶寶寶說話的聲調都帶着笑:“人生起起落落乃是常事,像樊光宗這樣一直落落落落的,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呢。”“還有,阿嫂就是我的福星,你們說對不對呀?”我捂着臉落荒而逃。沒多久,因為聖上心疼剩下這些因舞弊案而受委屈的無辜學子們,特意在今秋加開了一次恩科。于是在錯過去年鄉試之後,虞北境在今年終于可以再次參加鄉試了。月餘之後,消息傳來,虞北境不僅中了舉,還得了頭名,當了解元。這一天,虞家的大門險些被上門賀喜的人擠破了。13虞北境跟我說,隻要中了舉,就可以去做官了,就算沒有官職,也是半個官老爺,因此才會有這麼許多人到家裡來攀關系。他八面玲珑,與這些鄉紳官員都處的不錯,甚至還有人送了他省城的宅子。他于是聽從夫子的建議,帶着我們搬到了省城。搬家那天,裡正爺爺帶着全村的人們敲鑼打鼓歡送,那陣仗,比樊光宗考上秀才的時候還要大的多。整個村裡的人都來相送,隻有樊光宗一家人沒來。我回頭望望這座生我養我的小山村,心中無限感慨,虞北境卻在馬車前面喚我一聲:“阿嫂,坐穩了,我們到新家去了!”然而到了省城,生計的煩惱沒有了,婆母卻又有了新的煩惱。虞北境年少中舉,還是頭名解元,關鍵長的又一表人才,在省城落腳沒幾天,提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婆母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哪家的姑娘都好得很,一時挑的眼都花了。“玉娘,你快幫我瞧瞧。你中意哪家姑娘做你的弟妹……哎呀,我瞧着哪家姑娘都跟我們北境相配的很……”虞北境恰從外回來,聽得這話,臉色一沉。“大哥未成親,我做弟弟的先娶了妻,算什麼話。”婆母一噎。虞北過已經一年多沒有消息了,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都各自有準備,他怕是已經不在了。婆母卻從不提這事,沒想到虞北境竟拿來當推辭。“你大哥已有你大嫂了,再說,他若一直不回來,你便一直不娶妻?”虞北境臉色一白:“阿嫂和大哥也沒拜堂……”“那也是你大哥和大嫂之間的事,與你有什麼關系?”我瞧氣氛不對,借口倒茶出去了。出了門,卻聽得虞北境懊惱一句:“将來到了京城,再議婚不遲!”婆母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也是,你早晚要到京城考試做官的,此刻相看省城的姑娘确實有點早。”此事終于作罷。那天,我就那樣站在門外好半晌,思來想去,覺得婆母說的對。将來虞北境若考上狀元,做了大官,還怕沒有達官貴人家的姑娘青眼麼?隻怕公主都配的。但是我呢?我也該為自己的将來打算了。萬一虞北過不回來,我也要有個生計的法子。恰在這時,出門買菜時我遇上了當年救下的那位老大夫,他上了年紀,來省城養老。再次遇到我,他說什麼也不肯撒手了,他說他兒子讀書考試去了,收的幾個徒弟又資質平平,一手好醫術就要失傳了。老大夫說什麼也要認我做徒弟,婆母也樂意我學一門手藝,于是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學醫之路。也許正如師傅所說,我是個學醫的好苗子,我确實學的很快。沒多久,師傅就讓我接觸病人了。我身為女子,人又溫和細心,很是得到了一些婦人和孩子的青睐。但沒想到,很快這安穩卻再次被打破。虞北境的夫子推薦他去京城念書。聽聞那京城的夫子學貫古今,教出來的學生個個都是名流大儒,但是他挑剔的很,沒有真才實學,哪怕手捧千金也休想踏入他的門下。但這個夫子卻看中了虞北境,願意收他做關門弟子。這個機會實在來之不易,婆母當即拍闆同意。可虞北境卻放不下我們兩個女人在家,憂思過度,竟然病倒了。師傅來給他診了脈,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這病我治不了。”連師傅都治不了的病,那還得了嗎。婆母心急如焚,師傅卻說虞北境這是心病,讓我給他用心藥治。我雖學了不少本事,如今也已能獨立看診,可我并不會治心病,也沒有心藥。虞北境可憐兮兮地拉着我的袖子:“阿嫂,藥不藥的不打緊,我想吃你做的野菜粥。”剛進虞家的時候,家中銀錢吃緊,我經常上山挖野菜,回來放到粥裡一起熬。米是粗米雜糧,有啥算啥,菜雖新鮮卻粗粝,往下咽的時候還剌嗓子。沒想到虞北境竟喜歡這口兒。自我養蠶賺了錢,家裡已經很少吃野菜粥了,況且這天氣轉寒的時節,上哪去弄新鮮野菜去。我沒法,鄰裡鄰居挨個求了一遍,才弄到一把曬幹的野菜。虞北境喝上心心念念的野菜粥,竟然真的好了起來。從此之後,我就變着花樣地做好吃的給他吃,他也漸漸地好了。從未聽說過心病原來是這樣治的。隻是哪怕有一頓沒吃我做的飯,他就又會蔫蔫的沒精神,這讓婆母憂心不已。京城的夫子再次來信催促,虞北境的夫子上門幾回,讓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抓住這次機會。婆母最終一拍大腿:“幹脆,我們一塊上京城算了!”聽見這話的虞北境眼睛一下子就亮了。14出發那日,我師傅眼淚汪汪地送我們到城門口。他送了我兩大箱子的醫術和藥材用具等,一邊囑咐我到了京城也不要懈怠,仍要堅持學習和看診,一邊又恨恨盯着虞北境,仿佛他是偷走他珍寶的小偷一樣。虞北境權當沒看見,喜滋滋地喊我道:“阿嫂,上車,我們到京城去了!”時節已然入冬,越往北越冷,天上時不時飄下雪來。這一日虞北境說要加快速度,趕在天黑之前投宿,因為他瞧着天色,夜裡許是會下大雪。但沒想到大雪來的特别快,我們還沒趕到下一個城鎮,鵝毛大雪便急急落下,很快地上便積了厚厚一層雪,将我們阻在山間。車裡是斷不能過夜的,虞北境又趕着車往前走了一段,在半山腰發現一處破敗的寺廟,于是帶着我和婆母上那裡去栖身。卻沒想到推開寺廟大門,裡面卻先有一波在此避雪的行人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婆子,幾個好看的小丫頭,還有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一起簇擁着一個妙齡少女,坐在大殿中央烤火。小廟破敗不已,一群人皆凍的瑟瑟發抖,那少女披着純白狐裘大氅,唇紅齒白,眉目宛然,比畫上走下來的還要好看。虞北境上前去告聲打擾,少女轉過頭來,看見他,眼睛蓦地一亮。她臉上帶着一副似欣喜又或是欣賞的神色,上下将虞北境打量了好久,忽而道:“你叫什麼名字?”語氣怪怪的,有點霸道。畢竟同是行路避雪的人,虞北境最後還是通報了姓名來曆。少女似乎對他很是滿意,讓人騰出一半大殿給我們,還分給我們火堆和吃食。我和虞北境謝過,将行李放在兩撥人中間,鋪好幹草被褥,伺候婆母睡下。對面,少女睡前排場很大,折騰了好一會兒,大殿之中終于沒有了聲音。我卻怎麼也睡不着。外面的雪越來越大,積雪已經沒過了腳,這小廟破敗的很,能不能撐得住這樣大的雪,還是個問題。我翻來覆去地不敢睡,忽聽虞北境悄聲道:“阿嫂且安睡,一切有我呢。”我吓了一跳。沒想到他竟也醒着。雖說都是和衣睡下的,但畢竟同處一室,他早早睡着還好,此刻知道隻有我們兩人未睡,我的臉頰騰的一下就燒了起來。我不知道說什麼,胡亂應了一聲,翻過身再也不敢發出動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虞北境的那句話,我竟安下了心,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隻是睡到半夜,忽聽得一陣“咔啦啦”的聲響。身邊的虞北境一下子跳起來:“阿嫂快跑!廟要塌了!”我一咕噜爬起來,背着婆母就往外跑。身後,虞北境沖過去叫醒對面那撥人,連拖帶拽地把那七八口人拽出了大殿。緊接着,大殿就在我們眼前,轟隆一下塌掉了。我抱着婆母一陣後怕,若不是虞北境警醒,隻怕我們都要被壓在這大殿裡面。即便當時砸不死,這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也必定是活不成的。對面,一群人劫後餘生,卻顧不得自己,先團團圍住那少女,查看她有沒有受傷。所幸虞北境沖過去及時,他們都沒什麼大礙。那白面中年人過來對我們道謝,還拿出銀子相贈,虞北境不收。“拿着吧,你們應得的。”少女披好狐裘,理了理墨發,眉眼帶笑望着虞北境,“你,不錯。”說完,又吩咐中年人細細詢問我們的姓名來曆,還有到了京城的落腳地,說将來還有厚贈。我們終于回過味來,這少女,隻怕不是一般人。15不知出于什麼考量,虞北境拒絕了少女他們同行的提議,我們先一步繼續趕路。到了京城,我們在書院附近租了一間院子落腳,虞北境到夫子那裡報道。據說夫子考較之後,很是喜歡他,對他來年的會試寄予厚望,還單獨給他補課。我和婆母都很高興,這趟京城沒白來。臘月過半,距離年節已經不遠了。婆母趕着做新衣,置辦年貨,我則每日仍舊變着花樣的給虞北境做好吃的,以防他再次犯了心病,耽誤學業。年節在熱鬧和安穩中度過,會試臨近,虞北境也開始緊張地備考。有天,鄰居家孩子淘氣,跑着玩的時候磕破了腦袋,我替他清理了傷口,又拿出自制的藥水給他抹了,沒過兩天便好了。鄰居于是滿街宣揚我的醫術,很快前街後巷的人都知道這裡搬來了女醫,都來找我看病。我比較擅長治療婦女和孩子的病症,很受街坊鄰裡嬸子大嫂們的喜歡,我家每天人來人往,除了來瞧病的,還有來唠嗑說閑話的,婆母挺喜歡,卻也覺得有點過于熱鬧了。“若是……能開個醫館就好了。”婆母說。我卻沒有這樣的奢望,一來要許多銀子,二來如今虞北境會試在即,他才是我們家頂頂重要的。會試很快就到了,我和婆母在家緊張的不行,考完回來的虞北境卻一身輕松,在家陪着我們一起剁餡子包餃子。他的笃定讓我安了心。他一向是這麼沉穩,我相信他。包着餃子,婆母又提起了醫館的事,虞北境非常高興:“阿嫂,這是好事!”我還有點猶豫。他卻說:“我們阿嫂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嫂,難道還不值得一個醫館嗎?”但沒想到,很快,醫館就被人送上了門。這天,一行人簇擁着一輛華貴非凡的馬車,停在了我們家門前,嬸子們以為來了什麼貴人,紛紛避走。從車上下來的卻是那天破廟那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他這日穿的十分華貴,氣勢非凡。我卻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虞北境接待了他,他吩咐仆從拿出許多禮物。其中一些珍惜藥材和上好的衣料是送給婆母的,一些文房四寶和珍稀古籍是送給虞北境的,而另外一張地契卻是送給我的。“大小姐聽聞阿嫂醫術了得,特意為阿嫂準備了一家醫館,從今往後您就能在醫館裡造福百姓了。”這稱呼聽得怪怪的。我不敢接,轉頭去看虞北境。虞北境緊鎖眉頭,我便知這不是什麼好事。果然,接着,那中年人就似笑非笑說:“那日回去後,老爺得知一切,知道大小姐屬意虞公子,因此特意命老奴今日前來,問問虞公子的意思。”那天的那位少女,果然對虞北境動了心思。不過虞北境少年飽學,又儀表堂堂,動心思也正常。我舒了口氣,這家人雖然似乎看來有權有勢,但隻要虞北境不同意,他們難道還能強迫他不成?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心裡笃定虞北境肯定是會拒絕的。怎料,那中年人卻并沒有等虞北境答話,反而隻是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說過幾日來拿庚帖,讓我們準備準備,然後就走了。虞北境久久未動。我心下駭然。婆母很急:“這到底是什麼人家,怎的這樣霸道!就算是結親,那也是互換庚帖,什麼叫來拿庚帖!“我們也未答應,他們怎的就這麼笃定……”婆母說不下去了。我們到此才明白,那少女身份,并不是簡單的不一般。16後面幾日,家裡的氣氛很沉悶。京城遍地是貴人,婆母也曾幻想過虞北境高中之後,被貴人榜下捉婿。可是這位貴人,似乎并不在意虞北境考的好不好,他似乎為了這位小姐,可以給我們想要的一切。但他卻并不問我們願不願意。虞北境不願意。他不用多說,我們也都知道了這件事的利害關系,他幹脆不去書院了,就每天待在家裡陪我炮制藥材。婆母雖然也沒說什麼,但終日滿面愁容。那醫館的地契我覺得燙手,早早收在了箱子最裡面。我們一家人表面平靜非常,其實每一天都過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冰遲早是會裂的。沒多久,虞北境的夫子找上了門,進門就斥責虞北境糊塗。虞北境隻是跪在夫子面前,一言不發。夫子罵一通,又歎一通,最後也隻是道:“這豈是你不願,就能拒絕了的?”臨走,他又說讓我們把那醫館早早開起來,否則惹了貴人之怒,隻怕後果承擔不起。事實果然如夫子所說,沒多久,街面上的醫館便紛紛無故關門歇業。短短幾天時間,諾大個南城,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醫病的地方。鄰居們紛紛湧到我家來,央我開館接待病人。他們有真的被病痛折磨走投無路的,也有聽了不知哪裡傳揚的閑話的,隻勸我早早開門,莫惹了殺身之禍。我沒有法子,終是開了醫館的門。17天地腳下貴人多,即便街面上都傳揚我這醫館來曆非凡,卻還是無法避免有人來惹事。一日将晚,一勳貴家子弟吃醉了酒,進來嚷嚷着要我替他醒酒,卻上來就動手動腳。恰好婆母身子不爽利,虞北境送她回家休息,醫館裡隻我一人。那子弟言語浪蕩,我婉言相勸無果,正欲給他來上一針以作教訓,大門外忽然飛來一根鞭子。那鞭子長了眼睛一般,“啪”的一下抽在那子弟不老實的爪子上,疼的他嗷的一嗓子跳了起來。“你可知這是誰的醫館,有幾個腦袋,也敢來鬧事?!”先聞其聲,我心中便是一凜。接着一個火紅衣裙的少女款款步入。她面若桃李,儀态萬千,隻一眼,就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那勳貴子弟嗷嗷叫着要給少女教訓,卻在看到少女身邊那面白無須的中年人之後,立刻閉嘴溜了。我連忙請她上座,她卻不肯,隻撇起嘴來:“給你醫館你不開,給他大官他也不做,我父親和我,可都不大高興。”她又湊近了我,在我耳邊悄聲道:“我知道他為何不肯。他心有所屬,對不對?”這句話說的咬牙切齒的,我“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她盯着我瞧了半晌,冷笑一聲:“我再給他半月,到時候,我可沒有這般的好脾氣了。”說罷一揚手,“啪”地一聲抽在桌子上。桌子霎時四分五裂,少女已揚長而去。我望着那破爛的桌子,思緒良久。失魂落魄地關了門,正要往家走,恰好遇到來接我的虞北境。他見我面色不對,連忙詢問,我隻是不肯說。旁邊幾個鋪子的掌櫃卻添油加醋把事情說了,隻恐牽連到自家,直勸虞北境答應了那少女。他們想不明白,金榜題名固然好,可做了貴人的女婿那也是一步登天,有什麼可不願意的?我一直不言不語,虞北境怕我害怕,本想安慰我幾句。卻不料我開口擠出一個笑來:“大夥說的沒錯,你考慮考慮。”虞北境立時急了,咬牙切齒道:“阿嫂果真是這般想的嗎?”我笑的愈發燦爛:“當然了。跟了貴人,吃穿不愁,還有醫館開,有什麼不好的?我嫁與你們虞家,這些年吃了這許多苦,也該享享福了,虞北境,你莫要太過自私。”虞北境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一般,霎時面色慘白。我不再說話,繞過他,徑直回家去了。自那天之後,我直接搬到了醫館住,虞北境也不再到醫館裡來,婆母急的兩頭奔走,很快病倒了。我不忙的時候熬了藥給婆母送去,她拉着我的手,低低哀歎:“他的心思,我當娘的哪有不明白。玉娘,娘隻問你一句,你的心意如何?”我笑了:“娘,夫子說得對,能被貴人看上,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這福氣落到頭上,既然躲不過,不如就接着。”“可你的心意……”我卻沒有等她說完,隻管把藥送過去,堵住了她的嘴。我的心意,那是世上最最不重要的事了。婆母和虞北境就是我樊玉娘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們能過得好。事已至此,虞北境仕途無望,我不能讓他為了我,再丢了性命。婆母操勞一生,也應該安享晚年。至于我……我真的,不重要。18半月之期很快臨近,虞北境沒有再來找我,我每日在醫館坐立不安。那一日一早,醫館卻突然來了不速之客。樊光宗不知怎的,知道了我們在京城的落腳處,竟直接找上了醫館來。來的隻有他和娘兩個人。因早已斷親,我未開口叫娘,隻叫人把他們請出去。樊光宗瘋癫起來,大聲嚷着我如今過上了好日子,就抛棄了娘家。叫嚷聲惹來了一衆街坊圍觀,樊光宗見狀,順勢張口跟我要銀子。他怕是剛來京城,還沒打聽過這醫館的來曆,就敢來鬧事。我道:“好啊,來拿。”我掏出一包銀子,樊光宗喜滋滋來接時,卻被我一針紮在手腕上,頓時殺豬般嚎叫起來。他娘見狀想救,一把将針拔掉,樊光宗卻嚎的更加厲害了。見樊光宗滿地打滾,他娘瘋了,開始口無遮攔地罵我。罵我天生災星,害的一家人時時倒黴不說,還害死了親爹。罵我出嫁之後盤剝娘家,聯手外人對付親弟弟,害的弟弟丢了功名。最後她幹脆叫嚷,說我不守婦道,明明嫁的是哥哥,卻跟弟弟厮混在一起,簡直傷風敗俗,不知廉恥。周圍街坊鄰裡看向我的目光,頓時變作了然。有人竊竊私語:“怪不得貴人下嫁都不肯,原來是小叔子跟嫂子……”我緊緊掐了自己一把,試圖鎮定下來,先把大門關上。一個人影卻從外沖進來,哐哐兩腳将樊光宗和他娘踢飛,将我護在身後。他昂首看向衆人,大聲道:“沒錯,我确實心悅我阿嫂,無論如何,這輩子我隻認定阿嫂一人!”他說着,一隻手背過來拉過我的手,緊緊攥住。他的手心溫熱,有力,我的手立時不顫了。我的眼淚卻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他跟着顫抖起來。我從背後擡頭望他,不知什麼時候,當初文弱瘦削的少年,如今已經長的如此高大。高大到,他已經可以把他的阿嫂完完全全護在身後。樊光宗如今瘦如麻杆,完全不是虞北境的對手。他和他娘還想作妖,被虞北境兩三下收拾的沒了脾氣,逃之夭夭。街坊鄰居散了去,我轉身欲逃,卻被虞北境一把拉住,禁锢在懷裡。“阿嫂……玉娘,事到如今,你都不肯跟我說清楚,你的心意究竟如何嗎?”我心跳如擂鼓,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好瘋狂逃避他的目光。大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少女的輕笑:“我倒是想聽聽,阿嫂的心意,到底是如何啊?”19我頓時如墜冰窖。我怎麼忘了,今天是那少女約定好的半月之期。半月一到,她就要來拿人了。虞北境見了她,納頭便拜,口稱:“草民參見公主。”我愣住。早知這少女身份不一般,卻不知,原來她竟是公主。當今聖上十四位皇子,卻隻有一位公主。民間傳說這位公主從小便被皇帝捧在掌心長大,但凡開口要的東西,沒有不得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而虞北境,顯然是比不過星星的。公主繞着我們,呵呵冷笑了一番,再次逼問我:“心意如何,怎麼不說啊?”我隻覺得冷汗涔涔落下。今日,虞北境怕不是要被我害死了。“好啊,既然無意,那我可真就把人帶走了啊。”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公主的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絲調笑。我不敢擡眼看她,也沒時間多加揣摩。眼看公主要命人把虞北境帶走,我隻覺得腦袋一熱,便脫口而出:“不!我不是無意,我……”“既然不是無意,那便是有意咯?”公主笑了。我後知後覺,隻道今日真的要把命丢在這裡。不過,若真的能跟虞北境死在一起,倒也值了。隻是婆母和他終究被我連累。我難道真是天生災星嗎……胡思亂想之際,虞北境忽然握住我的手。隻聽他沉聲緩緩道:“回公主,确是有意。我與玉娘兩情相悅。”我便一下子落下淚來。事到如今,亦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不再想别的,反手也握住了虞北境。可誰知下一刻,我的另一隻手也被人握住。隻聽公主開心道:“太好了,我可是最愛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戲碼了!”我和虞北境呆愣在當場。擡眼一瞧,公主眉眼帶笑,看着我們倆的目光,滿滿都是打趣。我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卻不想公主順勢摟住了我的胳膊,向虞北境嗔道:“你還在這做什麼,女兒家家要說些心裡話,男人不許聽!”20這半日,我仿佛在夢中一樣。公主告訴我,其實她早已心有所屬,隻不過看我和虞北境兩情相悅,卻又不肯互訴衷腸,才出此下策。沒想到倒真是管用了。“阿嫂,我瞧他是真的緊張你呢!”公主尖着嗓子學虞北境,“我與玉娘兩情相悅……哈哈哈哈……”我被公主笑的無地自容,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不過我父皇說了,”公主又正襟危坐,做捋胡子狀,粗聲道,“這虞北境是個人才,不能為兒女情長所累,你告訴他,除非連中三元,否則,不準他娶那樊玉娘!”我心裡沉沉。連中三元哪裡是那樣容易的,自古以來也沒有多少吧。誰知,很快放榜消息傳來,虞北境的會試竟真的得了頭名會元。婆母喜的又哭又笑,不住向上蒼禱告。感激上天雖然帶走了她的大兒子,卻把小兒子和兒媳婦都留在了她身邊。殿試很快就到了,虞北境忙着備考,許多日沒有歸家。公主也很忙,她忙着幫我出氣。一身狼狽的樊光宗被公主捉到了我的面前。“阿嫂,我将這天理難容的惡賊給你捉來了,任憑你處置!”那日他們來時,說我害死了親爹,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樊光宗屢試不中,幹脆破罐破摔。他不光花天酒地,還沾上了賭博,很快敗光了家産。他爹生氣與他争吵,被他失手打死。他娘卻護着他,不肯讓鄰裡去報官,于是此事不了了之。後來他們不知怎的聽聞我在京城開了醫館,于是上門來讨要好處,卻被虞北境打了出去。那日之後,他們又幾次三番想上門來,卻被公主留在醫館門口的侍衛震懾,不敢在造次。可樊光宗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沒錢怎麼能行,于是他心一橫,竟然把親娘賣給了人牙子。“人我弄回來了,已經被打的奄奄一息,安置在城郊。”我在公主的指引下,去見了她最後一面。她果真已經奄奄一息,隻剩最後一口氣了。見了我,她呵呵直喘,卻說不出一個字。最後隻是落下兩行濁淚來。我定定看了她半晌,幫她蓋了蓋被子。自始至終,也沒再叫出那聲“娘”。她哭的很厲害,一炷香之後終于咽了氣,公主命人把她帶回了我的老家安葬。公主說閑得無聊,日日都來醫館找我,弄的我也沒辦法專心給人看病。她也不管這個,阿嫂長阿嫂短地纏在我身邊,讓我哭笑不得。我求她别再叫我阿嫂,叫我玉娘便可。她卻說就愛看我臉紅的樣子,有趣。殿試結束,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公主帶着我去看,她比我還要緊張。待看到虞北境果然得了頭名狀元,公主喜的歡呼雀躍,而我卻再也忍不住,哭的不能自已。虞北境在旁不住為我拭淚,安慰我苦盡甘來。公主卻已經在盤算着婚禮上要做幾種口味的饴糖了。然而誰知就在這個當口,本該留在家中等消息的婆母卻匆匆趕了來。婆母滿臉是淚,拉住我的手,顫抖道:“北過……北過回來了!”21我們終于知曉,虞北過當初失蹤,是被奸人算計,險些喪命。但他不僅沒死,撿回一條命之後幹脆入了敵城,做了一名探子。這一做就是許多年,直到去年冬天,他與我方守将裡應外合,一舉重創北戎。他們沒有收手,趁着凜冬時節北戎糧草不足,一路打到了北戎的都城。三月後,北戎滅國。虞北過凱旋,獲封骠騎将軍。虞家兩個兒子一文一武,一個狀元一個将軍,很快成了京城百姓的談資。而更為他們津津樂道的是,還有一個女人周旋在兩兄弟之間,本來是哥哥娶的妻,如今卻要嫁給弟弟。傳言愈演愈烈,各處茶館都衍生出了不同的說書版本,書鋪子裡甚至還上了以我為主角的新的話本。事情終于驚動了皇帝。這天,皇帝帶着公主微服私訪到了我家。我站住中堂,被皇帝來回打量了二三十遍,汗濕衣襟。誰能想到,堂堂天子,還要纡尊降貴來處理臣子的家事。沒辦法,誰讓兄弟兩個一個是狀元,一個是将軍呢。“可惜這阿嫂,卻隻有一個人呐。”皇帝發愁道,“到底應該嫁給誰呢。”“阿嫂”兩個字讓我聽得面紅耳赤。皇帝思索良久,似是終于下了決心。“既然當初先嫁的哥哥,那便還是……”誰料虞北境突然從後堂沖出:“啟禀陛下,當初與阿嫂拜堂的,是我!”皇帝皺眉不悅。虞北境又急道:“您不是下了旨意,隻要我連中三元,就可以……”皇帝皺眉不語。虞北境徹底急了:“君無戲言,總之我這輩子,認定了玉娘!”皇帝終于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看起來少年老成的新科狀元,也有撒潑耍賴的時候。”“甚是有趣,甚是有趣啊……”虞北境目瞪口呆。下一刻,一身戎裝的虞北過和公主雙雙從外走進來。公主端莊淑雅,兩根小指卻悄悄捏住虞北過的袖口不放。虞北過一臉風霜,卻掩不住臉色微紅。我笑着從袖中取出當年送與虞北過的那枚銅片。虞北過當年被奸人暗算,一箭穿胸,幸虧被銅片擋了一擋,才沒當場喪命。他逃到深山,被與皇帝吵架後跑到邊關去玩的公主救起。公主救了他的命,和他共同生活三四個月,又與他定下三年之約,親自送他進北戎。那日在破廟中相見,公主一眼就認出了虞北境是她心上人的兄弟。她還看出了一些别的秘密,因此才有了後來這許多事。用公主的話說,當日在破廟她就看出來,虞北境看我的眼神,那可不清白。公主湊近我,笑嘻嘻道:“從今以後,可該換你叫我阿嫂啦!”虞北過尴尬地咳嗽起來,被公主一把捉住:“你莫不是想不認賬?晚了!你的庚帖我已經叫人拿走了!”虞北過臉紅的什麼似的。婆母抱着我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玉娘啊,你就是我們家的福星……”而座上的皇帝也沒閑着。他正在跟身邊那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瘋狂讨論着,“哎呀,這兩場婚禮,人多排場大,到底要做多少種口味的饴糖才合适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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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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