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癸什衆人齊步走來時,杜弦就感覺到了,這個什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支隊伍。整齊劃一,秩序井然,齊刷刷地走到面前,齊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腳步動作亂七八糟的九個什,真是賞心悅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實用還是審美上,秦國人都對規整情有獨鐘。
尤其是排頭的什長黑夫,大個子,高昂着頭,其氣勢,其自信,在場的更卒、縣卒完全不能比,也隻有杜弦在關中時見過的秦軍精兵“銳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陸縣,在我手下的更卒裡,竟然有這般人物!”
還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經完成了所有的動作,随着黑夫一聲“起!”他們從蹲坐姿态齊齊站立。不管是個頭最高的牡,還是個頭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兇惡的伍長東門豹,還是最為腼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經曆過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們個個擡頭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規矩,這時候黑夫就該帶着衆人左轉離去了,孰料,黑夫卻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衆人反應過來,癸什衆人便背着手,齊齊喊了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癸什已經完成演兵離去,隻留下一堆腳印,但縣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着這句詩,感慨道:“這無衣之歌,用楚音喊出來,确實有一番與關中隴上不同的風味啊。”
雖然早在商鞅變法時期,就“燔詩書而明法令”,但這次焚書影響并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後,秦國貴族家中藏詩書者大有人在,隻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國雖然禁絕詩書,但惟獨《秦風》例外,因為這本就是春秋時的秦地歌謠,尤其是那一首《無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傳唱數百年,因其曲調雄壯,俨然成了秦國的軍歌——至于什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隻是後世人畫蛇添足,把本已矯健而爽朗的秦風,加了三分狗血,其實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來,右尉杜弦對癸什印象更佳,他們不僅隊列整齊,達到了縣卒的标準……不,已經遠遠超過縣卒,恐怕得駐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與之相比了。
這樣一來,右尉杜弦對癸什的什長黑夫越發充滿好奇,當即就讓陳百将把此人喚來。
“公士黑夫,拜見縣尉。”黑夫趨行而來,站在土台下,朝縣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
左尉鄖滿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則露出了笑,贊歎道:“好壯士,且上台來說話!”
等到黑夫站到他們面前後,杜弦又笑呵呵地問,他今年幾歲,是哪裡人,是如何将癸什訓練得如此優秀的……
黑夫照舊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說自己的本事都是他傳授的,但在右尉問到,他一個南郡的鄉野民戶是如何知道《無衣》時,黑夫将鍋推給了陳百将。
“此乃陳百将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現,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陳百将指導有方!”
“是這樣?”右尉杜弦看向了陳百将。
陳百将先是一愣,但随即反應過來,黑夫這是在為他攬功勞啊!
按理說,若是更卒的訓練能讓縣尉滿意,作為訓練的主官,陳百将便能“賜三旬”,也就是獎勵三十天勞績。這是秦國每個官吏的功勞薄,勞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機會升職。雖然今天前面幾個什的表現不盡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來,就把場面完全扳回來了,眼看右尉對今日大比贊賞有加,自己就認了這份功勞,又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陳百将就小心翼翼地認下了此事:“敢告于縣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請教,這《無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說完,陳百将還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點頭,此子不錯,還知道與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無疑慮,拍着大腿道:“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裡,誰優誰劣自不必我說……”
他停下了話,目光轉向左尉鄖滿,笑道:“左尉覺得呢?”
“右尉定奪便是。”鄖滿嘴上笑嘻嘻,心裡卻罵開了。
“不曾想,今日竟讓黑夫這鄉野豎子得名!”
但左尉是個謹慎的人,他雖然因為侄兒湖陽亭長一案深恨黑夫,卻也知道,既然本縣的軍事主官右尉已經拍闆,他若為了此事,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右尉頂撞,實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沒有疑慮,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