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季嬰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陽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動一塊礙事的大石頭,擡頭看向黑夫、季嬰的眼神滿是惶恐,先前那點恨意都被消磨殆盡了。城旦是最苦的勞役,他們還要在此服刑數年之久。
最後,他們還發現了被抓獲判刑的一名楚地盜賊,他臉上刺着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着一個木鉗,做着更重的活,被工頭呼來喝去。
“隻找到一個,還有另一個哪去了。”
季嬰瞧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另一名楚盜,看着刑徒們的凄慘模樣,他後怕地說道:“多虧了那一日黑夫機智,不然,若是打輸了官司,你我可要在這裡服城旦勞役,就不是半個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點了點頭,穿越到秦國,果然是地獄級難度的副本,不是說順着天下大勢走,你就能一帆風順。作為一個小人物,你得小心規避各種違法行為,一步走錯,就是萬丈深淵,根本沒有第二次機會。
仔細想想,自己前幾日在訓練時就太過莽撞,與人對賭時總不給自己留後路,看來以後要謹慎些,不能這麼冒險了。
縣司空也沒有跟他們廢話,立刻就安排了任務,各個什都有自己負責的活計。于是,在這個暗淡的冬日裡,在縣司空監督下,在小工頭們的鞭策下,黃土漫天的工地上,百餘更卒和百餘刑徒如同一群工蟻般穿梭其間,來去匆匆。
黑夫雖然是什長,但也不能閑着,他接過了袍澤們傳過來的一大筐泥土,心裡暗道:“原來這時代的城牆,都不是磚砌的啊……”
他在縣城裡見到,官寺的地基和地闆是磚鋪的,但這時代的城牆,并非磚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牆是很有講究的,一開始,大家在工頭指揮下,把一塊塊厚木闆拼起來,每兩塊木闆外面插一根叫“桢”的立柱。這些立柱之間也系着繩索,就像夾棍一樣把那些木闆固定住,使它們不至倒塌。從而豎成四面木牆,組成一個狹長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後世修樓的腳手架一樣。
據說,這種四版築城法,還是百多年前吳起從中原帶到江漢的,淘汰了當地落後的兩版垣。時過境遷,吳起的名字當地人都沒多少記得了,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東西了……
黑夫他們的任務,就是不斷地用這時代的鐵楸“锸”鏟土,放在竹筐裡,讓人沿着那些“腳手架”提到木牆上,往裡面不停填土。這時候,前些日子訓練的成效就顯現出來了,他們依次傳遞,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裡面盛滿土後,就讓城旦、刑徒們三人或四人一組,掄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頓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闆叫做“版”,夯杵叫做“築”。這一工序就叫做版築,孟子說“傅說舉于版築之間”,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說,一開始也是掄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們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掄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幹土便被慢慢夯實,越來越闆,越來越硬,直到鐵锸使勁一鏟都無法撬動。于是灑上水,塗上一層泥,一段城牆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畢,拆去腳手架,壓在夯土中的插竿還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還是有些懷疑這城牆的質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經風幹的牆垣,才發現自己多慮了,還真是夯得如同石頭般堅硬。它們的壽命或許不如石牆,千百年後肯定風吹雨淋變矮甚至消失,但防禦力卻不錯,經受得住石塊轟砸。
所以這時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發水來慢慢浸泡……
仔細想想,其實秦長城也是夯土版築的,不過黑夫在心裡默默算了下,不由心驚。
他們兩百餘人,忙活了好幾天,也不過建起了一小段城牆。
長城有多長?就算沒有萬裡那麼誇張,起碼有幾千裡吧,又需要多少勞動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漢差多了,又會死多少人?
後人皆言,秦築長城,死者相屬。
這兩天裡,黑夫的确親眼看見,有一個刑徒不知是生病還是勞累過度,突然倒斃,被擡了下去,大家卻隻是麻木地看着,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可見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拄!”
這就不是謠傳,而是實打實的民間聲音了,想到此處,黑夫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現在還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遙遠的未來,隻是想讓自己和家人先過上好日子,免死于溝壑,決不能淪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還是快快想辦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樣的話就能永久免除勞役了,也才有能力保護家人。
正想着時,卻聽到一聲凄厲的喊叫響起,更卒們紛紛放下手裡的活計看去。卻見一個身披羽毛,披頭散發的人唱着詭異的歌謠緩緩走了過來,正是一個當地巫祝。縣司空則滿臉寒霜地走在後面,在他身後,兩名工頭死死架着一個光着上身、臉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