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說,眼下安陸縣兩尉的明争暗鬥,也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剪影。
右尉杜弦雖然是主官,但卻是外來的,在當地根基不深。為了不被左尉鄖滿架空,他隻能提拔一些親信為羽翼。或是陳百将這類南郡學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這樣,出身卑微,卻又有些本事的當地人,因為這樣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經過這月餘的種種事件,黑夫已經徹底和左尉一系結仇,為了避免随時來臨的打擊報複,他隻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這也多虧了他在捕盜、旬日演兵二事裡證明了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不然的話,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離開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這點後,又歎了口氣:“雖然知道縣右尉絕非無的放矢,但我還是感激他,感謝他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
亭長雖小,隻是“鬥食”級别的小吏,用後世的話說,連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話又說回來,後世哪個剛畢業出校門的警校學生能有此際遇?能當上基層派出所所長?黑夫在旬日演兵時迫不及待地表現自己,為的不就是這麼一個機會。
秦國擁有戰國時代,天下最公平的階層流動,所以黑夫相信,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
雖然他最後是被人攢在手裡,随時可能當做武器刺向對手,若真有那麼一天,最先折斷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隻能順杆爬,爬到哪是哪了,這是他步入名為“仕途”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一擡頭全是屁股,一低頭全是笑臉。
不過事還沒完,任免一個亭長,并非縣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縣令提議征召的人選,但人事任免權不在他這,而在縣令以及其下屬“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兩百石官吏,和獄掾喜同級,負責人事任免、官員進退,相當于後世的縣委組織部部長。
黑夫沒記錯的話,再過些年,在千裡之外的沛縣,大漢朝的第一任丞相蕭何也會做這官,由此結識了泗水亭的劉所長……
“這麼算的話,我豈不是比劉邦還早好幾年當上亭長?”黑夫想到了這茬,不禁一樂。
但别高興得太早,在此之前,他還得經過一道考驗,那便是秦國的公務員考試——官吏考核。
此時的秦吏分為文法吏和武吏兩種,亭長要負責捕盜、治安,屬于武吏,對個人武藝是有要求的,所以縣尉才問他會不會“五兵”,要當亭長,至少得精通一種。對此黑夫倒是不愁,對自己的本事,他還是有信心的,不能給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藝外,還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國的秦,“事皆決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發布的公文《語書》中對良吏、惡吏的區分标準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惡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為亭長,除了抓賊外,還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衆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為了在“主吏掾”面前,證明自己是可以勝任亭長職位的良吏,黑夫必須經過一番你問我答的“法律答問”,才算過關。
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雖然這些天他知曉了不少法律,可總體而言,依舊是個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沒讓他立刻就去考試,而是将考核時間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為按照秦國的慣例,從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員任免的時間。
“現在是十月最後一天,也就是說,隻剩下一個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難,要他一個月内背熟《盜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難事,因為字不多。難點在于,要根據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國的刑罰觀念,與後世可大相徑庭啊。
自己該去請教誰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縣上要員,與黑夫也隻有一面之緣,哪有時間教他學法?
他左思右想後,有了主意。
這“黑夫”之所以識文字,是因為小時候家裡條件還好時,和大哥衷曾在夕陽裡呂嬰,鄰近的匾裡閻诤,兩位老人家那裡學過簡單的讀寫。
這二老曾是縣、鄉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裡中士伍遇到對律法不解之處還會上門詢問。黑夫家與他們有些交情,回去以後當上門拜訪。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點回去收拾行囊歸家,不僅是為了早些見到家人,也為了自己的未來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場屋舍時,天色已經近晚,昔日被更卒們擠滿後熙熙攘攘的校場,也變得空蕩寂靜,遠遠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燈瞎火,連竈都全熄滅了。
他不由遺憾地說道:“本來說好要和季嬰他們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卻被右尉喊去,這個時辰,他們恐怕都先行離開了吧……”
和黑夫一樣,在離開家一個月後,更卒們誰不想早些回去見到父母妻兒?朝夕相處一個月的癸什,就這麼曲終人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