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敬的表情變得有趣了起來,對黑夫耳語道:“這是《河伯》中的一句,不僅應景,而且應情,左兵曹史以為,郡守之女會作何反應?”
不過他更期待黑夫的反應。
黑夫不答,卻見對面的青衣少女笑吟吟地拱手應道:“多謝祁君好意,但妾年未及笄,不能談及婚嫁,祁君還是另尋蘭芷罷……”
衆人大驚,本以為按照郡守之女的性情,即便不想接受,也要等到聚會結束再私下表明,誰料她竟是當場回絕,這是讓祁夏早早絕了心思麼?
祁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隻能将苦酒飲下,然後就氣沖沖地走到失戀後有氣無力敲打銅磬的唐覺邊上,讓他走開。
“都怪那黑夫,方才搶了我風頭!”
祁夏恨恨地想着,在羽觞回到源頭後,他重重敲響了銅磬!
“咚咚咚!”
祁夏不愧是多次玩過這遊戲的老手,雖然背對着溝渠,卻能預料其流速,他猛地一停,再回頭,卻見黑夫果然一臉無奈地撈起了面前的羽觞杯……
“且看你是如何出醜的!”祁夏大喜過望!
溝渠旁的男男女女們也好奇地看着黑夫,想知道他将如何應對,在這場聚會上,可有要表白的意中人?
最初,這些女子嫌棄黑夫是無氏庶民出身,可方才見他談吐得當,又是衆人裡爵位、官職最高的,這樣一來,雙方的差距便抹平了。加上他雖然黑了點,容貌卻不醜,可算作“平平無奇”。有幾個女子開始覺得,若黑夫向她們告白,也可以勉強接受……
黑夫卻看着手中的羽觞杯,一言不發。
“左兵曹史,輪到你了。”祁夏在一旁惡意地提醒道。
“莫非是說不出來?”看着黑夫出窘,他心裡很是得意,似乎把自己告白失敗的憤怒全部歸咎于黑夫。
黑夫卻笑了:“我是嫌這杯盞太淺,不夠我喝。”
而後,黑夫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将羽觞杯随手擲進了水渠中!
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中,他自顧自地将酒水倒在銅酒樽裡,連飲三盞,發出了一聲暢快的嗟歎,又回頭對郡守之女緻歉道:“還望葉氏淑女勿怪,今日,黑夫要掃興了!”
子衿沒料到這一出,不由一愣,卻見黑夫說道:“原本聽馮君說,江陵青年才俊集結于此,我才想來看看,都是何等人物。然而今日一觀,卻不由大失所望!女子倒也罷了,竟連男子也沉醉于詩辭歌賦的靡靡之音中,不知此身處于哪國,亦不知今夕是何年,是江陵春風太暖,将汝等吹睡着了?”
“什麼?”
被黑夫用如此難聽的話挑釁,祁夏等人皆驚,立刻反駁道:“左兵曹史此言何意,不就是說不出應景的詩賦麼?直說就是了,何必如此讓場面如此難看?”
黑夫卻歎息道:“隻是觸景生情,想起了伐楚之戰中,與二三子年齡相仿,卻要親冒矢石,抛頭顱灑熱血的袍澤們。上次大戰,秦敗于楚,可汝等卻不秣馬厲兵以圖雪恥,而以詩辭之賦相競,還沾沾自喜。我為那些永遠留在楚地的袍澤們不值啊,也為創立法度的商君感到悲哀!”
他站在流水之亭中,大聲道:“百餘年前,先君孝公立志強國興邦,于是有商君入秦,輔佐孝公,變法強國!商君設什伍之制,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遊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于是秦國日漸富強,才有了今日之疆土!”
“而在這蘭台之宮寫了《風賦》的宋玉呢?”
黑夫指着那八丈高台,笑道:“在武安君南下伐楚時,他随楚襄王倉皇東竄了!就算宋玉、景差之徒作出再華麗漂亮的辭賦,也擋不住秦軍将士,也救不了楚國,這道理,還不夠明白?”
“現如今,雖然秦國禁絕詩書之令已松,各地學詩書之人不在少數,也不算違法。但别人可以賦詩,以辭句言志,我卻不能。”
黑夫目視衆人:“因為我乃秦吏,素來奉商君之法,不敢陽奉陰違!”
“若非要我說句帶風字的,應景的話,那黑夫就不用什麼詩賦,而用直白的,讓庶民黔首也能聽懂的話說出來吧!”
他朝着東方,朝着袍澤們埋骨的地方拱手,目光堅毅地說道:“願我再次帶領南郡子弟伐楚時,能如迅風之掃秋葉,攻城略地,結束這綿長的戰事。也願我能盡綿薄之力,助大王一統天下,使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
黑夫的聲音回蕩在蘭台之宮,回蕩在流水之亭裡,衆人都被他罵得呆愣住了,他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腦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因為黑夫說的大義凜然,連祁夏也沒找到反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