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回半個時辰,還望上吏稍待……”
讓人奉湯給黑夫解渴,由縣丞陪着黑夫尬聊,曹咎則退到堂外,低聲問熟人董翳:“陛下要見程邈?”
董翳搖了搖頭。
曹咎面色一變:“陛下要殺程邈?”
董翳還是搖搖頭:“中郎戶令說陛下令他來看看程邈,瞧瞧此人在做什麼,至于是見是殺,中郎戶令沒說,我也不敢妄然揣測帝心。”
曹咎剛松了口氣,黑夫卻又喚他上堂,問起關于程邈的事迹來。
“程邈是哪年入獄的,犯了何罪?”
曹咎忙道:“禀上吏,程邈已入獄十年了,罪名是樊於期之叛,程邈受其舉薦為獄吏,又入宮為郎。樊於期叛逃時,程邈非但沒有自陳其罪,反而為樊於期辯解,陛下震怒,将其判為隸臣,派遣來雲陽服刑……”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秦允許官員舉薦他人為吏,可一旦舉薦成功,舉主和被舉薦者就綁在一起了。被舉者犯罪,舉主因為舉薦不當要連坐,反之亦然。十多年前呂不韋、嫪毐倒台,他們在朝為官的門客幾乎被一掃而空。
秦始皇最讨厭的就是背叛,樊於期曾擔任過中郎将,又多次出征攻城略地,為秦立下汗馬功勞,卻在被李牧打敗後,選擇了叛逃,皇帝當然是極其震怒的,用金千斤,邑萬家的重賞捉拿樊於期。
程邈非但沒有及時劃清界限,反而為其辯解,沒被處死就算不錯了。
不過,能讓秦始皇過了十年都念念不忘的人,絕不會這麼簡單。
黑夫又問:“他這十年來,在雲陽做何勞役?”
秦不養閑人,對判處徒刑的罪犯們,凡有勞動能力的,都要強迫他們幹活。哪怕是判處死刑的犯人,一日未死,就要靠勞作換取吃食。
所以在秦國,刑徒和隸臣可以視為同義詞。
曹咎看了縣丞一眼,老實答道:“程邈雖是隸臣,但因《司空律》有言,隸臣有巧可以為工者,勿以為人仆、養、城旦。程貌熟悉律令,又能寫一手好字,故官府沒有派他去做苦力,而是在令史手下做事,協助緝捕罪人。除了沒有俸祿,每晚歸來後要住進監牢外,其餘與普通頭小吏無别,扣除衣食,每次公事,還能得到四錢……”
黑夫失笑:“這麼說,你所言程邈在外勞作,其實是跟着令史辦案去了?”
縣丞面色不太好看,瞪了曹咎一眼,曹咎也擦了擦汗,應道:“唯,正是如此。”
讓程邈服輕刑是他給縣丞出的主意,雖然在法律上說得通,但若陛下遷怒下來,他們也要被殃及啊。
“有特長就是好。”
黑夫則暗道這程貌運氣不錯,現在享受的待遇,大概跟水浒傳裡,被發配江州的宋江差不多,隻要他不寫反詩作死的話,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下去不成問題。
但此人究竟是憑什麼被秦始皇記住的呢?黑夫來之前,問過一些秦始皇身邊的舊近臣,他們說程邈做議郎時,曾奉皇帝命修訂秦文字,可惜後來犯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這次皇帝派黑夫來探監,或與此事有關。
就在這時,曹咎也說到程邈每次出公差所得的少許錢帛,都用來買筆墨和簡牍上了,每逢閑暇,總是在牢獄中筆耕不綴……
黑夫來了興趣,不想幹等程邈回來了,讓曹咎帶自己去獄中程貌的住所看看。
進了雲陽牢獄,黑夫才發現,這裡的監牢,也分了三五九等。
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沒有被褥,沒有窗戶,隻是地面上有些發黴的稻草,十個人擠在狹小的區域内,裡面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間,雖夥食粗劣,被褥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間——有個挺有趣的事是,舂米過去是與城旦并列的重刑,近年來踏碓、水碓大行于世,舂米也沒那麼累了,于是就變成了中等刑罰。
最上等的地方位于監牢的第二層,除了門從外反鎖,窗戶安了欄杆外,與普通民居區别不大,曹咎引領着黑夫開門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陽光從窗扉撒入,照得滿屋都是……
“上吏,這便是程邈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