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第5頁)

  “這兩年間東奔西逃,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過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讓我嘉服美食,有什麼好抱怨的?”

  “這倒是。”

  夏無且颔首:“和學醫一樣,學琴、學築的人,有誰是窮苦出身?”

  一邊說着,高漸離一邊在助手的幫忙下,擺好了築,奏起曲來……

  當高漸離手中的竹闆輕輕劃過築弦時,夏無且再無半點懷疑,高漸離的樂曲,和之前一樣好聽,還多了一點别樣的意味,隻是他不通樂律,說不出來。

  夏無且聽了片刻後,隻覺得心中百感交集,搖了搖頭,背着藥簍離去了。

  ……

  高漸離當然知道夏無且已經走了,在瞎了之後,起初他也不太适應:做夢時會夢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裡闾,整個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點亮。

  醒來時猛地睜眼,肆意張望,發現白晝一片黑暗,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明,但卻又不肯閉上眼睑,一直睜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絲光亮。

  但卻一無所獲。

  一個月來,高漸離已逐步适應黑暗,他通過步伐丈量屋子的陳設,通過耳朵判斷人的位置,摸着牆去馬桶尿溺,有時候會尿歪,弄得屋室滿是臭味,隻能尴尬地等仆役來打掃。

  這時候,他會想起春秋時,鄭國盲人樂師師慧故意在宋國朝堂上當衆小便的故事,一時啞然失笑。

  “朝也?無人焉!”

  笑聲越來越大,吓得宮婢不輕,隻以為這個瞎子瘋了。

  最難熬的是,眼睛必須持續敷藥,否則又癢又疼,像無數螞蟻在眼窩裡咬,高漸離有時候疼得渾身是汗,但他從不失聲呻吟,都悶頭忍着,好似舌頭也被割掉了。

  他們燕國人,吹慣了北國的風,在冰天雪地裡長大,都這個脾氣,堅忍而決絕。

  經過一個月的鍛煉,高漸離已能從清晨廚房出來的氣味,辨别食物的種類。用飨時,他可以品味着味道和氣息,感受着手指下鹹陽燒餅粗糙的觸覺,品嘗魚肉的滑膩,還有熱湯濺到手上被琴弦劃破傷口時的刺痛。

  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沒有視覺,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讓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無且走後不久,高漸離聽到又有訪客進到了屋舍外,穿着軟底的絲履,踩在石塊上細若無聲,但還是被他察覺到。

  來者在門外脫了鞋履,隻着足衣入内,努力像老鼠般安靜,似是不想打擾高漸離,但奈何他太過胖大,很難掩蓋笨拙的腳步。

  直到高漸離一曲奏罷,在那人伫立的地方,才響起了一陣拊掌之聲。

  “好一曲《清商》之樂!”

  每個人的音色都是特别的,高漸離已知道是誰來了,甚至能聞出來,他又給自己帶了什麼點心。

  長陽街南市的粔籹(jùnǚ),石氏的蜜餌,還有一種點心是新的,捏在手裡軟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裡做了送來,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沒吃過。”

  但高漸離隻是嘗了一個便停手了,他舉起寬大的袖子,朝聲音的來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濱,過慣了鹽漬的苦日子,吃不慣甜食,勞煩柱下史費心了。”

  來者正是柱下史張蒼,自從高漸離入樂府後,張蒼對他,或者說他的樂曲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張蒼博覽群書,但要論最大的愛好,一是數學,二是樂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國曲譜,想要彙編成新的樂律,近來沒少往樂府跑。

  古代制定曆法、判斷季節,除了依靠天象的觀測,還要參考風向。《堯典》有靠通過觀察“四方風”來制定曆法的記載。而對風的觀察,主要靠耳聽,目盲但耳聰的瞽矇可以通過判定風向而得到了預知季節的能力。而且古人認為音律的産生也是風的傑作,風為天地之氣的混合,也因此産生了“十二律”。

  如今張蒼欲重修定律曆,自然還是要從音律上入手,而學過不少古樂曲的高漸離,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鹹陽宮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國風的樂師,已屈指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