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可惜不能早生三百年,與陶朱公一晤。”
烏氏倮頗為遺憾:“我真羨慕那猗頓,他有名師指點,我卻要事事自己琢磨,不知他之後的買賣做得如何?”
陳平道:“猗頓聽了陶朱公的話,千裡迢迢去到晉地,定居于水草豐美的猗氏縣,大畜牛羊,十年之後,已成千金之富,因起家于猗氏,遂号猗頓,在晉、魯小有名氣。不過……”
烏氏倮還在感慨世事神奇,原來在自己之前,已有一位走畜牧路線的巨賈,自己卻因身處邊鄙戎狄之地,未嘗知曉,聽陳平有未盡之意,便追問道:“不過什麼?”
陳平伸出手,拿起了案幾上的鹽罐,在自己面前的駱駝肉上撒下潔白的青鹽:“不過猗頓在做了十年畜牧後,卻說,商賈不可憑一業而得永富,遂在畜牧之餘,做起了盬(gǔ)鹽的買賣,販賣牛羊時,順便用牲畜馱運一些池鹽,連同牲畜一起賣掉……”
“果然,猗頓的擔憂并非多餘,沒幾年,趙氏家主趙無恤設計滅代國,開胡地,趙氏遂多牛馬,猗頓的牲畜,便不好賣了。”
烏氏倮默然,心中卻暗道:“猗頓與我,真是太像了……”
他們烏氏也是靠牲畜起家的,烏氏延滿足于百金小富。但烏氏倮認為,市肆就像天氣一樣變幻無常,眼下生意好做,明天可能不行了,便又開始做中轉,在内地和戎部間搞絹馬貿易,後來陸續增加了糧食、紅糖、鹽等物。用後世的話說,增加商品的多樣性,才能規避風險。
但即便如此,随着皇帝決心推行西拓之策,目标直指烏氏倮的貿易對象匈奴、月氏,他也明白,自家生意即将進入寒冬。
秦奪河西、河南、河套,将多出三個大牧場,海量牛羊馬匹湧入内地,他烏氏的牲畜價格肯定大跳水。再者,秦朝強者通吃,消滅周邊一切獨立政權後,他們家兼營的中轉貿易,也做到頭了……
烏氏倮自己在苦苦思索,他也想知道,與自己境遇相似的猗頓,是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
第一次,烏氏倮主動發問,陳平和黑夫對視一眼後,輕咳一聲道:
“猗頓乘着四卿分立,公室衰微,解池無主的空隙,花重金買通了晉國執政知伯,得到了河東池鹽的經營之權……”
“靠了鹽池之饒,猗頓赀(zī)拟王公,馳名天下,直到他死後,魏國才将鹽池收回。”
“靠經營鹽池而富?”
烏氏倮的目光暗淡了下來,因為猗頓的法子,他學不了,無他,國情不同啊!
三晉山林川澤之利的開發,官府不直接經營,而是讓猗頓、白圭、郭縱這樣的“豪民”去經營開發,抽取一定重稅。
但秦與搞市場經濟的六國不同,走的是大國家大政府,計劃經濟路線。休說鹽鐵這樣的國之大利,連酒、肉、布都恨不得官府專營,管仲提出的“官山海”,卻是被距離其最遠的秦徹底執行。
所以,烏氏倮雖位比封君,卻也隻是官府的狗,沒資格插手内地鹽業。
内地不行,那塞外的鹽呢?烏氏倮其實已在暗中經營。
北地郡的食鹽,主要仰仗位于長城外兩百裡的“花馬池”(今甯夏鹽池縣、陝西定邊縣之間),花馬池多鹽鹵,水味苦,湖面晶瑩如鏡,全池白茫茫一片,每年能出産不少鹽,當地的昫衍戎以此立族,匈奴也視他們為自己的“鹽奴”。
每年,烏氏的商隊會走兩個路線,西線是去往月氏湟中。東線,則是先到賀蘭山東麓的匈奴駐牧地,用中原貨物換取牛馬,再趕着牛馬,向東走到花馬池。馬背牛背駝滿當地青鹽,再東行至上郡,繼而南下到鹹陽,鹹陽不缺鹽,将牛馬處理後,剩下的馬,就拉着鹽回北地,獲利頗豐。
這亦是烏氏倮不希望秦對匈奴、昫衍用兵的原因之一,他給秦始皇當了這麼多年的狗,還不清楚秦朝官府的尿性?到時肯定派官員直接入駐花馬池,搞朝廷專營那套。
烏氏倮暗道:“巴寡婦清家原本有開發巴蜀井鹽之權,可自從寡婦清被遷至鹹陽後,這一權利也被陛下收回了,巴蜀之鹽,全歸郡縣開采專營。”
同行倒黴,烏氏倮在幸災樂禍之餘,未嘗沒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能感覺到的,與掃平六國時,需要借助烏氏、巴氏财力不同,一統天下後,秦始皇富有海内,不再需要他們這種豪商了。
政策在收緊,官府尚未插足,留給兩家的盈利之業,可不多了。沒了鹽業後,巴寡婦清的兒子巴忠,隻能加大僰僮的人口販賣,利用從滇、僰買來的奴隸,在蜀中的江陽、符關等地種植甘蔗,試圖效仿南郡安陸,制售紅糖。
“但我家的出路,又在何處呢?”
想到這,烏氏倮瞅了黑夫一眼,紅糖就是此子家鼓搗出來的,“糖夫人”之名,已在南方、鹹陽為人所知,再加上他督造的“黑夫紙”,也已在許多郡縣流播,成了官府一個新财源。
“難怪弟弟說黑夫若來經商,财富當不亞于烏氏,他或許還真有些商賈的頭腦。”
他亦明白,今日陳平大談猗頓之事,不過是抛出一塊磚,歸根結底,還是要讓他清楚自己的處境,然後引出黑夫手中那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