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尉走後,蕭關又冷清了下來。
二月轉瞬即逝,秦始皇二十八年辰月下旬(農曆三月),鞭聲響亮,車馬辚辚,打南方來了一支龐大的車馬隊伍。一輛輛牛馬拉的辎車,上面的貨物捆得滿滿的:有一匹匹的帛布,有剛從南郡運來的紅糖。
每輛大車上面坐着車技娴熟的禦者,車旁走着全副武裝的護衛,多為北地惡少年,還有幾名在前開道的戎人騎手。
這正是烏氏倮家的商隊,烏氏延親自帶隊,不過與往常出塞不同,他的車駕上,多了一位布衣男子,身高八尺,面皮白皙,儀表堂堂,言談文雅,笑起來十分溫和。
烏氏延說,這是官府安排算賬的計吏,衆人可叫他陳先生。
陳先生便是陳平,他對自己的使命,是有一番計較的:“我聽說,燕昭王時,燕國有賢将秦開,他故意為質于東胡,東胡甚信之,秦開于是借機掌握東胡風土人情、軍事地理。回到燕國後,燕昭王以秦開為将,率軍襲擊東胡,大破之,東胡卻千餘裡,燕國遂有遼東之地……”
“而今皇帝欲有事于北疆,郡尉乃長吏,不可輕動,我随商賈出塞查探匈奴虛實,未嘗不可建立秦開那樣的功績!”
陳平雖然惜命,但他亦覺得年輕的時候,需要一些冒險,黑夫本是小吏,不就是靠了一次親赴敵營詐降,才得以嶄露頭角的麼?
有這樣的打算,陳平也将兒女情長抛到一邊了。他效仿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家也不回,老婆孩子也不管,陪黑夫巡視完蕭關後,直接就到烏氏縣,日夜向烏氏延了解塞外邊情,甚至還自學了一口能以假亂真的北地方言。
一行人在蕭關休憩了一夜,次日經過關卒檢查貨物後,準予出塞。
陳平上個月才和黑夫來過一次蕭關,但足迹僅限于關内,關外的世界于他而言,仍是一片空白。第一次來到塞外北疆,不免有些好奇,東張西望。
他可以明顯感覺到,出關之後,周遭景色有了明顯的變化。關内農牧并存,時不時能見到一些裡闾農田,黃土溝壑裡流淌着潺潺水流,山巒上野桃花盛開,天夭灼灼。路邊的植被,也長得極其旺盛,楊柳油綠的葉子,長長的枝條,不時伸到路上……
關外則不同,路邊不見了風姿綽約的楊柳,山上黃土層出現大片大片的裸露,草地也稀稀疏疏,不如關内繁茂。
烏氏延道出了原因:“長城之内一年降十場雨,長城之外,一年有三五場便不錯了。”
秦長城,正好建在這條分水嶺上,将大好牧場圈了起來。
他又說:“但塞北也并非處處如此,在河流經過的地方,也有許多水草豐美的牧場,譬如河套、賀蘭山一帶,吾等行商必經的花馬池,亦是如此!”
黃沙野草,彌望無際,無高山巨塹為之阻限,一直在這荒莽大原上走了七八天,被燥熱和口渴糾纏的商隊,才見到了一個如烏氏延所說,水草豐饒的小湖泊。
剛見到這湖,一個第一次出塞的惡少年便歡呼一聲,跑過去汲水,打算痛飲一番,旁人怎麼喊都不聽。
結果,他才捧了湖水喝到口中,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罵道:“齁死乃公了,這水怎麼如此鹹苦!”
“這是花馬池,又稱鹽湖,豈能不鹹?”
商賈們哈哈大笑起來,陳平也拿着瓢到水邊勺了點品嘗,果然又鹹又澀……
他們抵達的,隻是一個小湖,又走了一天,才走到了真正的“花馬池”。
陳平站在車輿裡,驚訝地發現,前面赫然出現了一面巨大的銀鏡,廣袤數十裡,陽光照耀下,水面晶瑩白茫茫一片,池周綠草如茵,野花叢生,一些光着上身的戎人正在幹涸的湖邊用工具撬一塊塊的白色固體……
烏氏延為他介紹到:“這一帶大小湖泊二十餘,一大半都是鹽湖,一年四季皆可産鹽,尤其是這眼前的花馬池,産鹽粒大、色青、味醇而久,故稱之為‘青鹽’。”
陳平默默記下,又問道:“那為何要叫花馬池?”
“這是當地昫衍戎人傳說。”
烏氏延道:“據說這大池本是淡水,數百年前,昫衍戎剛遷徙至此時,有一匹從天而降的花馬奔騰入池,一年之後,池水便成了苦鹹,天然成鹽,千百年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戎人便将這大鹽池叫做花馬池,在池邊修築的城,就叫做花馬池城……”
說完,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陳平見到了一座簡陋的小邑,這便是花馬池城了。
花馬池是北地郡食鹽的主要來源,烏氏兄弟十分重視,此地雖然在塞外,他們卻通過賄賂昫衍君,獲得了開采和販賣的權力,就連城中,也有專供烏氏商賈居住的屋舍。
在花馬池停留的兩天裡,陳平見識到了戎人的好客,當地君長、酋貴都要仰仗烏氏運來中原貨物,登門拜訪者絡繹不絕,均雙手抱胸,向烏氏延深深鞠躬,烏氏延也一改在國内的謙遜,坦然受之……
第二天夜裡,昫衍君專門宴請了烏氏延,陳平則裝作他的随從,陪坐于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