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一查都内帳薄,頓時覺得牙疼,一通焦頭爛額後,在寫給好友黑夫、章邯的信裡,不由抱怨道:
“陛下滅六國,收納大批六王财貨、玩好,但五年多來,幾乎歲歲有事,哪怕是金山珠海,也揮霍殆盡了!”
他開始向章、黑二人列舉這些年來秦朝的财政開支:“二十六年,鑄十二金人,在鹹陽北阪仿照六國宮殿大興土木,又徙天下豪富于關中十二萬戶!”
雖然這些人也帶了不少财富過來,但數十萬人口的搬遷和口糧,使當年财政負荷累累,最後以赤字告終。
二十七年,皇帝聽方士之言,有心求仙,在渭南修“極廟”和甘泉宮前殿,又從鹹陽到骊山,築甬道,相當于皇帝專屬的封閉式高速路。與此同時,還在全國修築馳道,春天時巡視隴西、北地。幸好黑夫讓皇帝的注意力轉移到尋找西王母邦上,暫停了渭南的宮殿群,這才讓少府的财政虧空沒那麼大。
二十八年,皇帝有心開拓西北,令章邯修直道,又巡視了代北、上郡,雖然黑夫用兵花馬池,但隻是場小仗,錢糧耗費不多,這一年收支奇迹般地持平了。
二十九年就不同了,皇帝發三十萬人征讨匈奴,千裡饋糧,内外之費,車甲之奉,日費千金,諸将繳獲的幾萬頭牛羊,根本抵不上巨大的開銷。這一年,治粟内史竭盡全力才滿足了軍糧供應,犒賞士卒時,再也拿不出錢來,隻能由少府出資。
三十年看似無事,但設立新郡,安置屯田戍卒,在朔方修築長城,皇帝巡視巴蜀,開五尺道通西南夷,向西域派遣使者商賈,都所耗甚多,财政赤字并無絲毫好轉……
邊地多事,工程頻繁,意味着需要大量徭夫戍卒,青壯年頻繁服役,必然會影響到田地作業。雖然秦朝收田租是一刀切,管你多收少收,每畝一石半!
但百姓全部糧食都隻能填飽肚子,購買欲望自然會大大降低。民間市場低迷,相應的,占少府收入大頭的市稅也開始萎縮,官營工坊的收入亦随之銳減。
更别說,為了解決财政赤字,從治粟内史、少府到地方郡縣,采用的辦法都隻有一個:加征口賦!
最嚴重的二十九年,一些地方甚至加征了三次,逼得窮苦百姓掐死了剛生出來的嬰孩……
這是一個死循環,在其位謀其政,張蒼無比驚恐地看到,帝國看似輝煌強大,但其内部,巨大的危機,卻已經在悄悄萌芽!
曆數完五年的事後,張蒼忍不住在信中沖黑夫發火道:
“天下多事,君居功至半矣!”
這當然是氣話,隻要略微了解秦始皇的人都知道,陛下性急,不欲使天下一年無事。就算沒有黑夫提出的西拓,也會有南征,就算不派人通西域,尋找西王母邦,也會到東海求仙。
去嶺南道路遼遠,且瘴氣遍布,耗費的錢糧,死傷的人員可能會更多。烏氏倮通西域,好歹帶回來了一些中原與西域諸邦貿易絲糖,賺外彙的可能性,波濤淼淼的東海,卻什麼都找不到……
而黑夫提出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也節省了大量徭役成本。
再說了,若無南郡首倡的堆肥漚肥之法,讓每畝地多了半石收成,百姓可能早就被田租重賦逼得活不下去,連關中都生出盜寇來了!
在書信中發完火後,張蒼也冷靜了下來,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他現在要集中精力,搞好今年的量入為出,不能再讓财政繼續虧空,也不能再将損失轉嫁到百姓身上!
但看着今年皇帝陛下籌備要做的諸多事項,張蒼的太陽穴,又開始發疼了。
本來,他希望三十一年,朝廷能消停消停,但樹欲甯而風不止,初春時,因為月氏王子殺人被判死刑一案,秦和月氏的關系破裂了,月氏王頻繁與匈奴冒頓單于接洽,似乎是想撿起冒頓提議的“三胡結盟共抗強秦”這計劃。
在李信的提議下,秦始皇決定先發制人,于二月底時發檄文,譴責月氏王教子不當,且背棄藩屬之盟,以李信為将,發兵卒、民夫共十萬伐月氏!
如今兩月時間過去了,西邊捷報頻傳,李信在黑水之畔大敗月氏王,斬首數千級。秦始皇大喜,将戰場所在地命名為“武威”,李信率部在那裡休整,準備進一步進攻月氏的首都昭武城。
雖然匈奴冒頓單于派人襲擊了秦軍在居延澤的小城,屠盡戍卒,燒毀城邑,但北地郡尉章邯也在與之周旋,阻止匈奴支援月氏……
與此同時,與月氏世代有仇的烏孫部在秦朝商賈的勸說下,赫然投秦,開始襲擊月氏西北,月氏沒有匈奴那樣寬廣的縱深,一時間進退維谷。
如此看來,這場戰争,至遲到夏末,便能取得勝利。
鹹陽各官署一片歡欣鼓舞,唯獨治粟内史的官吏們都苦着臉,就算一切順利,此去河西千裡迢迢,去年好不容易收上來的錢糧,眼下卻如流水般飛出去。
更讓人戰栗的是,秦始皇聽聞西方捷報後,決定等李信滅月氏後,秋初天涼時,便要開始自己屢屢推遲的東巡計劃!
一天下,掃六合,破匈奴,滅月氏,這些事情當真是曠古絕倫,他比三皇五帝,更有資格封禅!
得知這個消息後,張蒼心髒都要驟停了,他顫抖着手,算了筆賬:征月氏,耗費了治粟内史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剩下的已經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