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推崇公羊春秋,是為了借複仇之名對匈奴開戰,但在秦朝,是絕對絕對不可能讓破壞國家完整、民族團結的複仇理論成為主流的!
于是乎,公羊春秋被李斯劃定為禁書,直接禁絕焚毀,不予保留!本就不多的手抄本幾乎都被收走,但畢竟有口口相傳的老傳統,公羊春秋在齊國民間,依舊被學派内的儒生暗暗流傳,而且這一年來,更是愈傳愈廣。
因為諸田需要這一理論,眼前的公子田安,狄縣的田橫兄弟三人,都是打着為齊國,為齊王建複仇的旗号舉事的……
“為故國,為君父複仇是天經地義!”
靠這一口号,諸田可忽悠了不少輕俠和熱血少年加入反叛。
黑夫不會跟田安讨論複仇對不對該不該,他隻是笑着反問道:“你說不助你反叛的臨淄人是愚夫?言中頗有責怪之意,但你田氏複仇,關臨淄黔首何事?”
“他們是齊人,受我家百年恩惠,豈能不報數代君恩?”
田安說的理所當然,也對,在貴公子看來,的确是這樣。
齊威王、齊宣王、齊襄王、君王後,對臨淄百姓是極好的,齊亡之後,百姓理當念着舊日恩情,助力自己複國複仇才對,而不是冷眼旁觀,落井下石!
黑夫卻搖頭:“我讀過點書,知道過去發生在臨淄的政變巷戰,不止一次兩次。田氏靠了四次政變,才得到了諸侯之位,曾有兩次,與國、高等公卿戰于莊嶽,靠了國人協助,方能取勝。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今日,隻有輕俠相助,那些百姓黔首卻未追随汝等?”
因為他們愚昧,因為他們忘恩負義?
不等田安回答,黑夫便道:“不為别的,隻因為,連黔首百姓都覺得,此事無勝算而已。”
“你的敵人,不再是腐朽的姜齊貴族,而是如日中天的赫赫大秦!奪取了臨淄城,你還得面對膠東之師,擊敗了膠東之師,還有朝廷大軍讨伐,臨淄雖有四十萬之民,但能敵得過六十萬秦軍不成?”
“所以臨淄百姓現在想的,是得過且過,而不是陪着汝等,玩一場沒有勝利希望的複辟遊戲,最後反遭牽連,這便是人性!”
在近代民族國家産生前,不要對普通人的愛國熱情抱太大期望,甚至連忠君,也要畫問号。
若是田安奪取臨淄,若是天下雲起景從,殺秦吏響應,形勢一片大好,百姓黔首,不介意錦上添花,紛紛加入。可要他們冒着被夷三族的風險,豁出去鼎力相助?
這就是小工商小市民階層的軟弱性和妥協性吧,他們作為有産者,畢竟不同于羁絆較少的輕俠惡少年。
儒家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很可惜,天下真正的君子稀少,我們大家,都是小人。
所以還是商鞅看得透徹啊:“吾所謂利者,義之本也!”
在法家看來,人性好利,人與人之間也是純粹的赤裸裸的利益關系,“利”則是人的一切行為和交往的唯一動力。
于是商鞅才以利誘民,讓他們從事耕戰。
所以千年血統,敵不過軍功授爵。所以六國豪貴,皆被秦吏踩在腳下!原因在政,在勢,在戰,也在利。
面臨強遷危險的諸田為了保住自己的“利”,拼死一搏,遭到禁锢數載的輕俠為了奪回自己的“利”,也奮身相助。
可百姓黔首為了保住自己尚能苟延殘喘的“利”,當然會選擇袖手旁觀,再看看情況了。
每個人,都隻忠于自己的生活,哪怕滄海桑田,也不會變。
“田安,你知道自己為何而敗了麼?給不了百姓黔首觸手可及的利,就别指望他們為你赴湯蹈火。齊黔首與秦無百世之怨,無屠戮之仇,讓他們多交賦稅,多服徭役,雖有抱怨,但不至于揭竿而起。故而,跟他們有仇的,不再是秦吏,而是燒了他們屋舍,差點連這座城一起毀了的野心家和輕俠啊!”
“荒謬!”公子田安似是被打擊到了,嘴上不服,面色卻鐵青。
黑夫不會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評價田安的作為,隻是要告訴他一個不争的事實。
“田安,認命吧。”
黑夫的聲音如同重錘,砸在田安的心裡。
“時代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