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心裡都清楚,太陽終有西偏落下的那天,皇帝死去,隻是時間問題。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追尋虛無缥缈的長生,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群臣不敢反對,隻是為了讓陛下有個奔頭而已。
連丞相李斯也不相信,皇帝能不死不滅,更何況,李斯從一些渠道得知,皇帝的身體,近來确實不太好了……
或許,連秦始皇也意識到了這點,懷疑起自己的“天命”來,他重新審視幾個兒子,開始思考,萬一自己沒撐到尋得西王母邦,獲得不死藥的那天,該讓誰來繼承龐大的帝國呢?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因為特殊的原因,秦始皇未立皇後,并無嫡子,這樣一來,長公子扶蘇,無疑是太子之位,最有資格的競争者。
但扶蘇也有不利的地方:他的母家乃楚國外戚,背叛皇帝的昌平君正是扶蘇母舅。他偏好百家之言,與秦堅持了一百年不動搖的基本國策法家有所背離。他不讨皇帝喜歡,幾度進谏觸怒了秦始皇。
與此同時,其他公子漸漸成年,公子高精通音樂造詣,公子将闾則有孝悌之名,連最受皇帝寵愛的幼子胡亥都16歲,開始被秦始皇安排着,跟随斷了一隻手,已經無法駕車的中車府令趙高學律令。
儲君之位空懸,扶蘇或不再是唯一的人選,群臣的心思開始活絡起來,隻是因為皇帝強勢,沒人敢拉幫結夥,公然搞九龍奪嫡。
而現如今,秦始皇忽然宣布扶蘇為東征主将,立刻給本就紛繁複雜的儲位之争,再添一層迷霧!
李由試探地說道:“父親曾告訴過我,太子不為将,這是春秋以來,諸侯不成文的規矩……”
這項規矩,來源于晉國的一樁往事,數百年前,晉獻公忽然派太子申生統兵,去進攻東山臯落氏,引起了晉國朝堂軒然大波。
當時,晉大夫裡克進谏說:“太子者,乃是供奉社稷,執掌倉谷物,朝夕不離國君左右之人,所以才稱為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跟随君主出征稱為撫軍,在國居守稱為監國,這是古來的制度。”
要麼是監國,要麼是監軍,這也是太子的基本職能,國不可一日無君,如果現任君主出了問題,太子是要随時準備即位的,否則,就要釀成混亂。
既然如此,統兵出征,便不是太子該做的事,軍旅兇險,要是太子折損了,那将是國家的損失,萬一他出征時君主出了事,無法及時回來繼位,也是個大麻煩。
若是出征大勝而還,君主也不好賞賜,太子已經是國之儲君了,更進一步,那不就是國君了麼?而若是無功而返,則要受到君主責備和國人鄙視,從此受禍矣。
魏惠王的太子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曾經以太子身份領兵,卻在馬陵之戰中大敗,被齊孫膑俘虜。雖然事後被魏國贖回,但因為這場敗仗,太子申失去了繼承的機會,反而讓弟弟得了王位。
這便是“君之嗣适不可以帥師”的由來,春秋之後,也被七國所遵循。
若明知如此,還強令自己的太子統兵出征,要麼是為君者老糊塗了,要麼就是在學晉獻公,在對外釋放信号:“我想廢長立幼!”
但李斯卻搖了搖頭。
“一切都隻算猜測,陛下的用意究竟什麼,連為父也看不懂。”
韓非說過,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君。這意思就是,為君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内心不能被臣下看透,用意不能被臣下猜中。
秦始皇是個很講究術勢權術的皇帝,他雖然愛憎分明,但每每有事,先不表态,讓群臣議論,觀察他們的态度。在關鍵問題,比如儲君之位上,更不會向任何人表露本心!
雖然在李由看來,扶蘇被遠派為将,是他徹底失去寵愛的征兆,但反過來看,這未嘗不是皇帝對扶蘇的重視和試煉呢?
李斯說到了關鍵:“扶蘇隻是公子,還不是太子,君之嗣适不可以帥師的規矩,對他無效。”
有宿将楊端和為輔佐,膠東守黑夫做後勤,以三萬之衆,逼迫朝鮮入貢,再消滅一個小城邦,看上去輕而易舉,也無甚兇險之處,簡直是送給扶蘇的功勞。隻要皇帝願意,完全可以以此為階梯,将扶蘇扶正為太子。
但也可能,皇帝是為了将扶蘇支得遠遠的,讓他一去不返,此戰結束後,再一道诏令,讓扶蘇鎮守邊地,回不了鹹陽……
趙武靈王就這麼幹過,讓太子趙章領兵讨伐中山國,罷兵回國後,以立功為名,把公子章封為代君,趕到邊遠的代郡去,将太子之位騰出,讓小兒子做了儲所以說到底,這究竟是秦始皇欲效仿晉獻公、趙武靈王,廢長立幼的前奏呢?還是故意給扶蘇一個替自己懲戒叛國,積累名望的鋪路機會?縱以李斯之聰慧,仍未能确定。
“不論如何,父親,我家都要早作打算啊……”
李斯卻搖頭:“你好好做郡守本職之事,争儲之事,萬萬不能攙和!”
萬一猜錯皇帝用意,早早跳出來,發現結果剛好相反,那就尴尬了。
雖然決定李家絕不牽扯儲君之争,但送兒子車馬遠去後,站在空蕩蕩的丞相府大門前,李斯仍不由感慨。
他想起了七十壽辰那日的熱鬧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