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君侯沒有想象中的嚴肅,進來自顧自地坐下,上下打量蓋廬一番後道:“知道本侯為何要單獨接見你麼?”
蓋廬籠着袖子,有些無奈地說道:“或因為,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鄉,又或是,此番南遷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話,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鹹陽縣丞來這邊,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貪贓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給查辦了。”
黑夫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充滿了遺憾:“隻可惜,曹咎在營地裡,和袍澤沐浴時低頭撿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現如今,你的确是發配陸梁地的罪吏中,還活着的人裡,職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縣縣令,六百石長吏,多少人羨慕啊。所有人來陸梁地的原因都一樣,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蓋廬,說說你的故事吧,為何會被扔到這個破地方?”
蓋廬喉嚨動了動,雖然不太想說,但考慮到這可能決定了自己未來的生活,還是将自己的事講了一遍。
“罪吏的确是南郡攸縣縣令,犯的罪是‘縱囚’……”
蓋廬說,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十月),發生在攸縣利鄉的一場叛亂,導緻他從父母官,成了階下囚。
“尉将軍的監軍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鎮江陵,一切南來北往的辎重糧秣,都要經由他手。昌武侯征召南郡民夫運糧,卻有許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征召當中,黔首不服,與官府争辯,被打壓入獄,結果引發利鄉黔首聚衆于鄉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為縣尉、縣丞處理不當,利鄉的群體性事件,最終演變為叛亂。蓋廬當時在江陵上計,聞訊匆匆趕回縣中,卻發現事情越鬧越大,官府鎮壓不利,連不少被征調去平叛的黔首都逃進了深山。
“一鄉千人皆為亂,我以為,一味嚴刑鎮壓是不行了,便不顧縣丞反對,釋放那些被捕獲的囚犯,好平息這場動亂。結果動亂稍平,我卻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認為我篡逆縱囚,我雖上訴乞鞠,江陵卻維持原判,判我耐為鬼薪……”
一邊說,蓋廬還摸了摸滿是胡渣的下巴,所謂耐刑,就是強制剃除鬓毛胡須而保留頭發,是一種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後,他隻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來到嶺南,所見之人,要麼是刮了胡子,要麼臉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親衛,竟是人人髡發,人稱“髡軍”,相比之下,他反而不顯眼了。
這就是蓋廬被發配的經曆。
一邊聽他說,黑夫一邊瞥着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虛。
“你明知可能會違律,為何還要釋放‘反叛’黔首?”
蓋廬道:“釋黔首可平息動亂,追究起來,不過是‘縱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縣邑,我身為縣令,就犯了失地之過,全家老小都要受株連而死,兩害擇其輕。更何況,當時的情形,一味嚴刑打壓,已無濟于事。”
黑夫點了點頭,暗道:
“自從喜君之事後,官吏們,便再不敢對律令的條款說半個不字,皆樂以刑殺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稅為良吏,像蓋廬這樣的,卻被發配為刑徒,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嚴刑處置,天下這口大鼎,眼看又要開了……
“類似的叛亂,南郡還有麼?”黑夫問蓋廬,他鄉黨眼線雖多,但控制力,無法越過大江。
“不少。”
蓋廬憂心忡忡:“除了安陸縣、江陵縣尚好,許多地方都出現了抗徭竄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黴的,就是我們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緝捕定罪。我離開的時候,雲夢澤的盜寇,又多了起來。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鬧出了兩件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骊山陵,他卻殺了押送的官員,帶着百餘人,亡之江中為群盜。”
“二是有一支人馬在巢湖活動,打着項燕的旗号,據說是項燕的嫡孫項籍……”
黑夫皺眉暗道:“項籍……項羽?他不是随項梁一起,發配北地郡了麼?”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可沒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親自審核蓋廬後,認為他是一個不錯的官員,遂給他一份體面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