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第10頁)

  對權勢迷戀而熱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還以為自己每個兒子都眼巴巴地望着這個位置,卻不料出了個異類。

  公子高道:“父皇喜愛《韓非子》,當記得他所說的,‘厲人憐王’吧?”

  所謂厲,指的是麻風病人,被視為絕症,凄慘的厲人怎麼會反過來憐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為什麼,他默然不語,由着公子高說下去。

  “這雖然是不恭之言,但兒臣認為,古無虛諺,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對這句話情有獨鐘,說道:“這實是針對那些被劫殺而死的君主說的。君主如果沒有高超的權術來駕馭臣子,那麼即使年齡大、資質好,大臣還是會取得君主的權勢,獨攬政事,執掌大權,以公謀私,甚至會殺掉長君,而擁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廢掉應該繼位的嫡長子,而擁立不該繼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諷刺扶蘇事件,讓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說的,的确是事實。

  “兒臣雖然讀書少,卻也聽說許多類似的事,春秋時,楚國令尹王子圍聘問鄭國,還沒有出境,聽說楚王生病,就立刻趕回來入宮詢問病情,卻乘着屏蔽左右的當口,用他的纓帶把楚王勒死,自立為王。”

  “齊國的大夫崔杼,其妻與齊莊公通奸,崔杼乘着齊莊公再來時,率家臣攻之,莊公請求和崔杼瓜分齊國,崔杼不答應;莊公請求在宗廟裡用劍自殺,崔杼又不肯聽從。莊公遂翻牆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墜落在地,竟被長戈啄成肉泥,接着崔杼就擁立了莊公之弟齊景公。”

  “秦國的懷公四年,庶長晁與大臣圍懷公,懷公自殺。懷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為靈公,庶長把持朝政,秦三世不甯……”

  “至于李兌在趙國掌權,将趙主父圍了上百天把他餓死了;淖齒在齊國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齊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廟的梁上,過了一夜就死了,這都是近百年發生的事。”

  言罷,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厲人身上雖然滿是膿瘡爛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殺,絞頸射股、饑死擢筋的君王,其内心之憂懼,肉體之苦痛,恐怕不亞于厲人,難道不值得可悲可憐麼?所以這句諺語,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确是個聰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

  經過這漫長的鋪墊,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聲。

  “兒臣之功勞、才幹、名望皆不及兄扶蘇,兒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寵愛又不及諸弟,縱為監國,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無法整頓朝綱,唯恐長此以往,也會遭遇劫殺之事,使厲人憐我啊……”

  秦始皇氣極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約束群臣兄弟,導緻遭劫身死?豈不知,有了權勢,便能言出法随,想殺誰,就殺誰!想要誰亡,誰就得亡!将那些有威脅人,統統除去不就行了?”

  “兒臣不及父皇萬一,唯恐自己沒這本領,更沒有那份堅毅。”

  公子高仍堅決不從。

  秦始皇闆起臉:“但你難道不知,秦律裡說,諸罰而請不罰者死!諸賞而請不賞者死!讓你為監國,這是朕給你天大的賞賜,容不得你拒絕!否則,朕現在就能下诏賜死你!”

  縱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卻還是沒改變想法,他稽首不止:

  “兒臣怕死,但更怕妻子兒女受牽連,甯可被父皇賜死殉葬,也不願他日因為才智不及,做了錯事,而像齊莊公等君主一般,慘遭截殺,舉家皆死,或者像皇兄扶蘇一樣,變成喪家之犬,妻離子散……”

  公子高和扶蘇關系還不錯,扶蘇的事,帶給他巨大的震撼,物傷其類,公子高隻覺得,父皇要自己監國,就像要将自己推到火堆上!

  他要做的,可是秦始皇帝的繼承人,這世上,還有比這更難做的差事麼?

  如坐針氈啊,說不準,他就是下一個扶蘇。

  公子高很明白,自己也就能在農事上有點成就,至于權術治國上,過去未想過,現在也一竅不通,倉促得到重任,一旦山陵崩,連能不能順利繼位,都沒信心!

  提到扶蘇,秦始皇有些累了,無故賜死兒子?哪怕是他,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高,在你看來,這九州天下,赫赫皇權,卻比不上與妻、子怡然自樂重要?”

  他越說越憤怒:

  “你甯可做鸱鴉,守着腐鼠,也不想做鹓鶵(yuānchú),攀上梧桐,食練食,飲醴泉,最終化為玄鳥,抟扶搖而上九萬裡?看看那高處的風光,感受将天下踩在腳下的至高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