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十五萬之衆,現在大半已撤至丹陽、析縣,還剩下的,便是在穰縣、新野斷後,以及在宛城善後燒糧的那部分了。
從司馬鞅身邊陸續走過的部隊,軍官和士卒精神氣明顯不同,将尉們得知要撤兵至武關,皆滿腹狐疑,此刻目光不斷在大旗下搜尋,司馬鞅知道他,他們在找通武侯,君侯已逝的消息,他們依然對中下層軍官三緘其口。
士兵倒是高興,休息時說說笑笑,憧憬入關後的日子——本來就沒人想打這場仗,半年多下來,衆人都乏了,皆欲歸家。
武關就在西面兩百裡外,快的話五日可至,但壞消息依然連續不斷:
前日,司馬鞅安排在析縣南邊的車騎來報,說叛軍斥候出沒頻繁,恐已察覺北軍撤兵之事,雖然北軍車騎精良,已将其擊退,但那兩三千叛軍騎從仍不死心,在丹均之交渡河,去了丹陽。
而昨日,丹水縣又匆匆來禀:原本退回丹陰的叛軍東門豹部,再次悍然渡水,至司馬鞅接到消息時,丹水已陷。司馬鞅知道,東門豹定會猛攻馳道,竭盡全力阻攔他們入關。
更糟的是,今日早些時候,穰縣方面來報,說叛軍集結了四五萬人,兵臨鄧林,他們已難以抵擋,請求支援!
司馬鞅并沒有打算去援,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黑夫那塊硬骨頭,連王贲都沒啃下來,何況是他?此刻返回去,非但救不了穰縣,連已撤離危地的部隊也要搭進去。
司馬鞅讓人回複穰縣的三名都尉:“放棄穰縣後撤,能撤多少,是多少罷……”
他留在這裡,隻為等最後一批從宛城撤離的軍隊,長史甘棠也在其中。
天更陰了,一群燕子從低空飛過,黑色的翅膀,帶來黑色的消息。
司馬鞅等來的,是一群狼狽的殘兵敗卒,以及神情沮喪的甘棠,身上滿是煙灰塵土,臉也擦了一大塊皮,馬還沒停下,甘棠就摔了下來。
“長史,出了何事?”司馬鞅上前扶起甘棠。
“宛城叛了!”
甘棠紅着眼道:“呂齮,降黑了!”
……
王贲畢竟不是諸葛,沒法算無遺策,更不能留一錦囊給司馬鞅、甘棠說:“我死之後,XX必反。待其反時,汝與臨陣,方開此囊……”
自然,也更不可能有人忽然跳出來,斬呂齮之首。
倒是司馬黑夫,此時已将大軍五萬,旌旗招展,大出江漢,兵臨穰縣(河南鄧州市)——自從江陵之戰後,黑夫慫了大半年,好久沒這麼意氣風發過了。
為人主君的好處就是,你自己其實不必事事皆知,每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自然有文士謀臣站出來,為你科普。
此刻,随何便指着遠處被北伐軍重兵包圍的穰縣侃侃而談:
“穰縣本是古鄧國之都,鄧國曼姓也,公女鄧曼嫁與楚武王,生楚文王,魯莊公六年(前688年),楚文王伐申經過鄧國,受到了鄧侯的招待,鄧國大夫曰,亡鄧國者,必此人也,何不早圖?鄧侯不聽,以為楚文王乃妹子,不會對鄧國不利。但第二年,楚文王已滅申,遂伐鄧,将其滅亡。”
這是南方版的假虞伐虢,不過鄧國滅亡不冤,這裡是宛城與襄陽的中點,又是前往武關的捷徑,楚國當然要奪取了。
黑夫立于戎車之上,眺望穰縣西方,能瞧見隐隐約約的山丘,那便是所謂的“鄧林之險”。
于是漸漸地,到百年前,汝穎以為險,江漢以為池,限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再加上宛城的優良鐵器,就成了楚國北方防線。
“而如今,随着宛城投降,共敖繞後,助我包圍穰縣,鄧林也唾手可得,昔日全楚時的北方五地,除了汝穎外,都已握于我手了……”
黑夫沒有驕傲,旁邊那大半年前就曾勸黑夫“稱楚王”的老儒随何,卻莫名其妙感慨起來。
“此地确實是南北必争之地,但并不富庶,賦稅遠不及泾陽、新城,當年穰侯封食邑于此,是想要為國守要害之地麼?”
穰侯便是魏冉,秦昭襄王時秦相。
黑夫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或許,那時候的穰侯尚且忠誠吧。”
“但到了晚年,就隻想着為自己廣陶丘之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