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嬰這三十多年的乖順、服從、僞裝、仁儉,無不是想抹去這标記。
他得到了始皇帝的寬恕,得到了胡亥的信任,得到了群臣的贊譽,讓自己變成了世人交口稱贊的“宗室子弟之長”。
但這一切努力,卻在今日,在鹹陽宮前,被黑夫一句話,擊得粉碎!
“長安君,長安對殺胡亥之事,子嬰有口難辯,隻能承受着這黑夫扔來的“榮譽”,心裡卻殺了這厮的心都有!
君與侯,隻是稱呼之别,并無太大區分,昔日呂不韋為文信侯,亦有稱文信君者。
看似風光的徹侯,讓子嬰從關内侯更上一個台階,可偏生是那三個字,真是要了他的命!
子嬰是老好人,但長安君……是大叛徒啊!
洗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擦去的胎記污穢,如今又貼回來了,還更髒!
父親叛國,背其兄,為人不忠,子嬰叛胡亥,弑其君,就算黑夫不承認胡亥的合法性,光子嬰與其私誼這條,也是為人不義。
不忠不義這帽子,是扣死在頭上了。
盡管子嬰依然能得富貴,但名望?造勢?是統統不要想了,聚集在他身邊的隻會是貪生怕死的小人,有志複興宗室者,絕對會繞得遠遠的,以避其臭。
從始至終,子嬰料錯了一件事,黑夫從來就沒打算,讓這場鬧劇體面收場!
“體面?山河都打爛了,還要什麼體面?”
一巴掌将子嬰死死按趴下,這隻是開始,就算對已死的胡亥,黑夫也不打算放過。
但他欲對胡亥做的事情,太過驚世駭俗,曠古絕倫,剛進鹹陽就搞,怕是要鬧出幺蛾子來,暫且延後一段時間,等關中局勢穩定後再做不遲。
此時,雖然覺得黑夫随口封子嬰“長安君”有些不妥,但沒人敢提出異議,當事人子嬰低着腦袋數地上聞到胡亥屍體味道,朝載屍辎車爬去的螞蟻;周青臣籠着袖子擡頭看天,好似天上的雲彩十分有趣;王戊躍躍欲試,但最後還是蔫了……
但就在這時候,群臣之中,卻有一個聲音大聲道:
“武忠侯,你自己仍為徹侯,豈有封他人為侯的資格!?”
……
乍聞此聲,子嬰從地上擡起頭來,王戊猛地回頭,周青臣也從神遊天外中回來了。
衆人齊齊轉頭,看向發聲者,卻是一名剛趕來的赤衣隸臣,形容狼藉,才解除了桎梏。
眼尖的人認出來了,這是昔日秦始皇身邊的谒者楊樛,後為禦史。胡亥繼位後,因為此人與黑夫有些私交,被趙高下獄為隸臣,隻是他分量不夠,沒有像蒙氏兄弟那樣,轉到雲陽獄關押。
眼下北伐軍入城,接管了廷尉牢獄,楊樛自得解救,他說要來見武忠侯,北伐軍士卒也未多想,聽聞此人是君侯舊相識,就帶來了。
但誰也沒料到,這個蒙黑夫所救的人,卻第一個對黑夫的僭越之舉,提出了質疑!
随黑夫一路來到鹹陽宮前,帶着勝利者心态,心中滿是自豪的北伐軍士卒勃然大怒,瞪着楊樛,而王戊等諸臣吏,則暗暗為他捏了把汗……
豈料,黑夫卻沒有先前的傲慢跋扈,而是下了馬車,朝楊樛拱手:“楊禦史此言有理,是黑夫見僞帝受誅,一時欣喜過分,失态了。”
王戊驚訝于黑夫變臉真快,周青臣卻聰慧,立刻應道:“鹹陽無人不喜,非獨武忠侯,吾等也很失态啊!”
黑夫瞥了眼周青臣,算是記住了這個小機靈鬼,楊樛卻又道:
“不知君侯将兵至鹹陽宮前,意欲何為?欲居之乎,僭之乎?”
這是逼問了,黑夫搖頭:“豈敢,我入鹹陽,隻是為了安都邑,定人心。”
楊樛得寸進尺起來:“既如此,如今僞帝既已受裁,君侯靖難已成,自當封府庫,還軍霸上,以待新君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