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第6頁)

  沒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剛開始在魯地求學的叔孫通,他的夢想,是像父輩一樣,做一個鐵骨铮铮的史官……

  這是個在齊國、魯地很受崇敬的群體,一般來說世代傳承。

  在史官看來,史書是神聖的,不可随意篡改的。當一位史官聽聞或者目睹一件事,認為十分重要時,便會記錄下來。古代丹冊紀勳,青史紀事,故謂之為丹青,當筆畫在丹青上一一成型,這件事的事實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對曆史的亵渎。

  正是在這種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強大的君權卿權之下,卻依舊挺着脊梁,堅守職業底線,而董狐、齊太史這兩人,更是史官們的精神支柱。

  當年,晉靈公被趙盾指使趙穿殺于桃林,于是晉國史官董狐便直接寫下“趙盾弑其君”幾個字,趙盾辯解說弑君的是趙穿不是我啊,董狐則反駁說你身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邊境卻停了下來等朝中生變,國君被弑,你回來後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種種,弑君的主使不是你還是誰?一席話說得趙盾無言以辯,隻能任由董狐記上這一筆。

  至于齊太史的事迹,則是在權臣崔杼弑君齊莊公的時候,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殺了齊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也如實記載,都被崔杼殺了。崔杼告訴齊太史第三個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則書國君暴病而薨,何如?”齊太史的弟弟卻以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回應。失職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寫下事實,崔杼也被史官們的硬骨頭震撼了,無奈之下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他去。

  而與此同時,齊國的南史聽說這件事後,便抱着竹簡跑來,想要在齊太史一家死絕後,繼續秉筆直書!

  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隻為記錄事實。

  晉董狐筆,齊太史簡,這是史官與權臣對抗的兩次重大勝利,也是他們口口相傳的驕傲。

  “若世上的事都如過去那麼簡單,就好了。”叔孫通歎了口氣。

  這一簡單世界觀的第一條裂痕,卻是他在随夫子孔鲋學史書《春秋》時産生的。

  當孔鲋談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則:“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詞”時,年輕的叔孫通有些發怔。

  “應該寫的一定要寫上去,該删的一定删掉?”

  “不是說史筆如刀,丹青已幹,不可改麼?”

  在通讀春秋全篇後,他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問題。

  “天子實際上是被晉文公逼着去參與盟會的,為何卻寫成了‘狩于河陽’?”

  當他大膽提出這個問題後,卻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麼?”

  “這是春秋筆法。”

  “是微言大義!”

  孔儒說的還模糊,當叔孫通與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談時,他的說法就直白多了。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原來如此!叔孫通恍然大悟。

  孔子還是有節操的,他眼裡唯一的尊者,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對一些大諸侯,該罵則罵,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筆總有些扭捏。

  賢者則多一些,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對象,故對賢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稱王的傳言,管仲人品的問題,都一筆帶過。

  其為天下做出的貢獻,勝于道德本身,這就夠了。

  至于為親者諱嘛,孔儒對孔家兩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語焉不詳。

  “當時禮崩樂壞,王室衰微,諸侯常侵淩周王,此周王之恥,無故受恥,人所不欲,故聖人諱之。然春秋不虛美,不隐惡,獨于字詞間斟酌以示褒貶,諱中見直……”

  這所謂一字褒貶,大概跟後世的“影射”差不多吧。

  它是臭老九們的密碼,心照不宣的暗号,罵人不吐髒字的能耐,色厲膽薄的反抗,欺負文盲暴發戶的本事。

  但這些褒貶暗藏在書中各處,比如“鄭伯克段于鄢”,這個克字就大有深意,當年夫子就這個字展開來,給叔孫通他們講了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