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且奔,至雲夢澤,方遇武忠侯。”
“聞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诏,曉胡亥、趙高陰謀,知其欲屠安陸,遂舉兵擊武昌,複安陸,克江陵,獨恐公子高為胡亥所害,未敢遙尊為帝……”
“然公子高、馮去疾果為胡亥所殺,公子高欲全家眷,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禦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于世,臣請從死,願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不許,遂與妻子十餘人戮于市,相連坐者不可勝數。武忠侯為之發喪……”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後宮,後宮不從,胡亥怒,竟曰:‘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衆。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洩。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複出者。”
後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關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順應民意,奉天靖難,北伐入關了。
這倒基本與事實相符,畢竟胡亥這自爆鬼才沒少給黑夫口實……
重新修訂官方史書,其實就是,對過去兩年内戰的總結。
但叔孫通又說了自己的擔心:“但那些史官……會不會暗暗流傳出去一些,對君侯不利的言論。”
要否在太史官署裡進行一場大清洗?
黑夫卻搖了搖頭:“不必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偷偷在家中記的,官府不會管,那些非要大庭廣衆宣揚‘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诽謗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聲,短時間内,恐怕也沒人想為他翻案吧?當然,以後肯定會有。
想到這,黑夫歎了口氣,覺得有些遺憾。
剛開始時,他還有種沖動:大大方方地告訴關中人,告訴天下,其實胡亥還真是正統的繼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将天下交到這樣一個豎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覺得他和趙高肯定會搞事,于是便起兵讨伐,最後車翻了他!
然後便是如英國革命那樣的大審判,宣布胡亥身為皇帝,卻背叛了國家,把他屍骨拖出來,用斷頭台砍一砍,将腐朽的頭顱高高舉起……
但黑夫沒法這麼做。
他面對的不是民智初開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着尊君理念的古樸秦人,過去七八百年的習慣,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法一步到位,别試圖輕易去沖擊他們稚嫩的三觀。
在秦民們眼裡,好人必須是好人,壞人必須是壞人,就像舞台上的臉譜一樣,黑白紅黃,一目了然!
他們喜聞樂見的,是忠誠打倒奸佞,正義得到伸張,而不是複雜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樣,他在不同時期的官方宣揚裡,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賢,而非兩者皆有,至于戴的是紅臉白臉,隻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時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時候,人們有權得到更多;有些時候,人們的信念必須得到回報。
所以,胡亥必須是十惡不赦的篡位者,将所有的過錯攬于一身。
黑夫也必須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忠勇之臣,這關系到話語權和正義性。
這個桎梏,這個人設,他得小心戴一輩子。
這關系到黑夫以後所講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于是,黑夫壓下了心頭一時之快,選擇了對曆史問題避重就輕。
“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
曆史是人類的鏡子。
但我們,當真能直視鏡中那滿臉的痤瘡和粉刺,疤痕,瑕疵麼?
我們是人類啊,不但連十分鐘都等不了,還喜美惡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