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在秦陵腳下,想起了在杜亭裡,與黑夫的後半段對話。
“制度!”
當時黑夫如是說。
“君主會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國也會衰敗,腐朽,改朝換代。”
“但一個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陳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會輕易腐朽!”
在那間亭舍,帝國最基層的單位中,他們談的卻是無比宏大的命題。
“中原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周朝改變了夏商的制度,從兄終弟及,變為父死弟及、從尚鬼崇巫,變為民為神主。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禮,用宗法來維系天下,後來周朝雖然衰敗,但周的制度,卻在十二諸侯中延續,再傳遞給七大戰國。”
“盡管世人皆言禮崩樂壞,但周制的影響,依然刻在骨子裡,時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變局!周秦之變!”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後人用了百年時間來摸索,最終由始皇帝落成,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這個制度關鍵之處,上有能穩定傳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權的朝廷,其基石,則是完善的律法,還有千千萬萬個,如你我當年一樣,奔走于基層的小吏。”
“所以,喜君問我還是不是秦吏?”
“說實話,這天下若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們不斷對我歌功頌德,将我說成是五百年一出的聖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東方:“但我不會踏出那一步,我曾對人起過誓,說這一生,都會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終。”
“可我卻不能保證身後事,新的大廈已經建成,棟梁換了個遍,後世的繼業者,若想給這廣廈換個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強求,反倒會再度生出亂子來。”
中國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換。
但隻要有三樣東西不變,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層建築,百姓生計不能絕。
上層建築,政治制度的傳遞不能有大動蕩。
空中樓閣,那些文明的精華,諸子百家的餘韻,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這個文明,便永遠不會亡!
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維護的寶藏……
“所以,縱我以秦吏自诩,但今日之人,後世之人,恐怕他們仍說,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攤手道:“我不欲強辯,非要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這二十年來,違法亂紀,以權謀私,亂臣賊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謀殺大臣、無恥奪權、以下克上,一樣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樣,做一個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諸多嬴姓死忠,公族貴胄希望的那樣,做一個最終大政奉還的裱糊匠。”
“我隻是覺得,我這一生,雖最終難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還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懸命也,這句話,是喜君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