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他在農家借住的這半個月已經将那對老夫婦的柴火都劈到了明年,是個聽着就很溫暖的人。
山上的野草樹枝和粗粝的石子劃破她細嫩的雙腳,她全然不覺得痛,這三年來身心的痛早已令她麻木,唯有對柏慶侯的恨意和對盛京的思念支撐着她。
她沿着山路一路上山,到了湖泊邊,跪坐在湖邊,褪下羅衫,露出滿是血痕的肩頭,用水清洗着身上的血污。那人就坐在不遠處的樹上垂釣,她看不真切,隻覺得背影修長,青衫落拓,像是個快意紅塵的人。
冰涼的湖水沖洗着傷口,刺骨的疼痛傳來,她疼的臉色發白,卻沒有落淚,尋思着這遊俠和傳聞中的不太一樣,這種程度顯然驚動不了他。
她垂眸看着身遍布的血痕,站起身來,一步步地朝着湖中央走去,湖水沒過她的腳踝,漫過她的薄裙,一點點地沒過她的胸口,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她是皇室的祭品,是聯姻世家的工具,沒有人在乎她,保護她,也許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這個陰暗的念頭在深濃的夜色中滋生出來,讓她隐隐絕望,就在她要墜入黑暗中時,一道抽氣聲傳來,似是打盹的人終于驚醒過來。
那人丢了魚竿,從樹上跳下來,将她從湖裡撈了起來,抱到了岸上。
她嗆了兩口湖水,衣衫浸濕,貼在玲珑起伏的胸口,月夜下她終于看清對方的面容,劍眉星目,十分的年輕,周身都帶着快意恩仇的遊俠氣息,那時她才知曉,原來遊戲是這樣的,年輕肆意奔放且溫暖。
她從對方琥珀色的瞳孔裡看到了狼狽的自己,衣裳淩亂,雙臂滿是血痕,包括胸前都是淩虐的痕迹,一看就是遭遇了不幸,不堪受辱要尋死的可憐女子。
因為身體的傷做不了假,她幾乎第一時間就取信了對方,後面的事情順利到不可思議。
那個年輕的遊俠脫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帶她下山。她不肯說自己的來曆姓名,甚至不肯說話,對方沒有辦法隻好将她帶回了農家。
柏慶侯那邊,她早就安排侍女禀告,說她去道觀小住一段時間養傷。柏慶侯至少半個月都不會去打擾她。
那對農家老夫婦對她極好,可村子裡是非多,一個年輕英俊的郎君撿了一個遍體鱗傷的美貌女子回來,總是會令人想入非非,不出三日,村子裡就已經有了流言蜚語。
不知道那人給她用的什麼藥,三日裡她身上的血痕就已經結痂并且脫落,若是再用一段時間大約就沒有痕迹了。
這三日裡,她也知曉了那人叫做月四,月是他的姓氏,四是他在家中的排行,她知道不是真名,但是依舊喊了他一聲“四哥”,除此以外依舊什麼都不肯說。
許是喊了這聲四哥,第二天,對方就帶着她離開了流言紛飛的村子,在雍州城内租了一個小宅院。
“這個宅院我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女娘若是沒地方可去,可以一直住在這裡養傷。”那人說完沖着她燦爛一笑,然後灑脫地出門去了。
他花錢為她租了一年的小院子,但是并不住在這裡,也沒有再回到農家,而是去府衙接了一些懸賞的單子,住在外面的小客棧。
每天早晨她起來打開門,就見門口放着一籃子新鮮的蔬菜、魚肉、米面一類的食材,而且還有幾包的蜜餞糕點,是街頭最普通的那種蜜餞,吃起來有些酸,用最便宜的油紙打包,卻是她吃過最好吃的蜜餞。
月四每天都過來給她送新鮮的食材,若是拿到了懸賞金,就會在菜籃子裡塞十兩、二十兩的銀子,還會給她買醉仙樓的燒雞和牛肉,但是從不久留,以此來無聲地震懾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
街坊鄰居雖然對她的身份多加猜測,但是因為月四鮮少進屋,來去風風火火,又是雍州城内有名的賞金遊俠,所以連帶着對她都客氣了幾分。
時間一晃就是十多日,侍女們傳來信息,柏慶侯那邊已經要瞞不住了,一旦柏慶侯發現她不在道觀,隻會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她接到來信,才恍然驚覺這十多日漫長的像一年那麼長,她險些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猶如普通的女娘一般,在市井小院内過着煙火氣息極濃的歲月,她是孀居的婦人,他是快意恩仇的江湖遊俠,隔着一扇舊色的小木門和一道牆,将那些暗湧的情愫盡數壓下。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戲,後來才驚覺,習慣等待一個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月四接了一單懸賞,要去鄰縣,走之前來與她告别,說後日就回來。
她坐在院子的水井邊,将新縫制好的青衫折疊的整整齊齊,遞給他,低聲說道:“要入冬了,多穿點衣裳。”
她的女工很好,年少時她也曾對未來充滿幻想,一針一線縫制了大紅的嫁衣,覺得自己将來要嫁的郎君,定然會與她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後來嫁給可以做她叔叔的柏慶侯之後,新婚之夜,那人親手撕裂了她的嫁衣,撕碎了她内心對未來所有美好的幻想。
本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值得她親手縫制衣裳。
三年後,她卻一針一線縫制了一件普通的青衫,用的是最普通的布料,裡面塞滿了雪白的棉絮,能抵禦冬日的風霜,這樣一件普通的青衫,卻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所縫制。
那人站在門廊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身上洗的發舊的長衫,低沉說道:“多謝娘子,我出來時日有些長,難免邋遢了一些。這是這間院子的房契,以後娘子想在這裡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也沒有想到中洲物價這樣高,下山時帶的盤纏都被他揮霍的差不多,他隻得去府衙接懸賞的單子,湊齊了銀兩買下這間院子,給她一個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