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漸漸地流逝,夜風時而溫柔,時而凝結。
藏書館外的樹林裡一片安靜,昨日這片樹林被教樞處的工役進行了一番修理,很多贅枝都被砍斷,那些斷枝的茬口裸露在空中,散發着樹木特有的香味,被夜風送至遠處。
那些斷枝的茬口散發的木香之所以如此濃烈,是因為那處正在向外滲透着近乎透明的膠狀物,那便是樹液,國教學院裡的樹木種類極雜,自然也少不得果木,味道很是好聞。
有棵很粗的槐樹,靠近地面的粗枝都被砍斷,其中一處看着極像傷疤,上面凝結出來的樹膠已經很多,被夜風一拂便順着樹幹緩緩向地面淌流。如果是那些嗜好殺戮的人看着這幕畫面,會覺得槐樹被砍斷了臂膀正在流血,但實際上在銀色的星輝下,正在流淌的樹液更像是甜甜的糖蜜。
又過了很長時間,如蜜般的樹液終于落到了地面,落在了一叢青草上,沒能幸運或者說殘忍地将某個昆蟲變成琥珀的初形态,那麼它最終将會成為那些昆蟲的食物。
相似的畫面,在藏書館裡也發生了。
無數星辰散發的光輝,落在那根無形、且無法察知的線上,被凝成略稠的精華,然後順着那根線緩慢地向地面淌落,不知越過多少距離,無視藏書館的屋頂,最終落在了陳長生的身上。
星輝柔潤,陳長生臉上的肌膚仿佛變成了玉石一般。然而下一刻,那些星輝就像是穿過手指的沙與風一般滲了進去,再也無法看到,他的臉卻一如先前,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還有很多星輝落在他的身上,那些星輝仿佛能夠無視任何阻礙,輕而易舉地穿透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體表面,卻依然未能停留,滲進身體深處,便不知去了哪裡。
陳長生閉着眼睛,沒有看到這些畫面,也不知道發生的這些事情。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京都,有雄雞開始鳴唱,他才醒來。
他有些激動,十四年來很少這樣激動過。因為如果洗髓成功,那麼他便将踏上修行的道路,無論能不能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對于自己的命運,他都将獲得一些話語權。
這種情緒對身體不好,他對自己默默說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齡的意志力,在極短的時間内冷靜下來,然後望向自己的雙手,神情微變,眼裡盡是惘然與不解。
他的雙手沒有任何變化,如昨夜那般幹淨。
他從懷裡取出一面小圓鏡,望向鏡中自己的臉,沉默片刻後,放下小圓鏡,拉起衣領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都沒有任何變化,就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幹淨。
洗髓成功,不應該是這樣的。
按照《洗髓論》裡的說法,人類在世界上生存,飲食呼吸,汲取養分的同時,也同時将天地間的那些污濁之氣也盡數帶進了身體裡,所以才要引星輝入體,借助星辰最純淨最溫和的力量,将那些事物盡數驅逐到體外。
按照前人的說法,洗髓成功後,人們的身體會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還會發生嚴重的腹瀉,隻有這樣才證明身體裡的污濁之氣被排洩了出來。
然而陳長生的身體沒有任何變化。
他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人,他很愛幹淨,但他此時竟無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體上能夠出現那些污臭的黑泥,因為這件事情與幹淨無關,怎麼看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陳長生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陽,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然,他把手背貼到地闆上,用力地磨了兩下,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後,他擡手一看,手背上出現了一大片紅印,隐隐還可以看到血絲,于是他知道,自己洗髓确實沒有成功。
星光降臨,首先接觸的是皮膚,所以洗髓最開始的時候,強化的便是皮膚。
他的皮膚與昨夜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本以為自己經脈中斷的問題,隻會導緻神魂容易流失,将來很難把星輝轉化成真元留在體内,但以為至少可以完成洗髓這步,沒有想到依然不行。
晨光漸明,他站起身來,向藏書館外走去。因為盤膝坐了整整一夜的緣故,身體有些酸痛,行走有些緩慢,從背後看過去,就像是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
走回小樓,看着火爐上冒着熱汽的水壺,他有些難過——按照《洗髓論》裡的記載,他以為自己回來時,必然渾身污穢,所以提前備好了熱水,誰能想到自己竟是連一滴汗都沒有流。
他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洗個澡。
不是因為在地闆上坐了一夜,也不是因為學院裡還有些灰塵。
他的身體有問題,這讓他很不喜歡自己的身體,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髒。
他洗漱很勤,很愛幹淨,有輕微潔癖,其實都是因為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