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雖有星光落下,想要看清楚碑上那些繁複的線條,還是有些吃力,先前不知何時有人悄悄點燃了廬外樹上挑着的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與星光混在一起,落在陳長生和苟寒食年輕的臉上,一片平靜堅定。
他們知道紀晉先前的說法其實很有道理,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世間常見的那些解碑流派,究其根源,總是跳不出取形、取意、取勢這三種最主流最正宗的解碑方法,但是他們通讀道藏,先前又剛看過荀梅的筆記,更加堅定了自己開創一條新路的信心。
“天書碑前,沒有一定之法一定之規。”
苟寒食看着圍在四周的年輕考生們說道:“不錯,現在我們能夠瞬間想起來的那些解碑套路,都是三種主流解法的變形,但切不可以為,萬種解碑法,都已經被前人想明白,如果這般想,我們如何能夠超越前人?”
在離山劍宗,他在同門師弟之前經常扮演師長的角色,很自然地說了這番話。
聽着這番話,紀晉的臉色越來越沉郁,覺得這是晚輩強硬的挑釁,寒聲說道:“現在的晚輩,果然越來越嚣張,動不動便要超越前賢,就像那個隻會畫甲的瘋子一樣,隻是不要忘記,狂妄如他,最終也不過是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修道隻看賢愚,不分先後。”
苟寒食看着他平靜說道:“如果後人連超越前人的勇氣都沒有,如何能夠一代更比一代強?”
紀晉收到師門傳話,加上本身對陳長生極為鄙夷厭憎,所以才會從清晨到深夜,兩次對陳長生出言打壓羞辱,卻沒有想到苟寒食卻來與自己辯難。槐院雖然在南方根深脈長,但終究比不上離山劍宗這個長生宗的第一山門,他不想和苟寒食對上,然而此時怒火中燒,又被那麼多晚輩看着,哪裡還顧得那些,厲聲訓斥道:“天書之道在碑文之間,你們入陵不過二日,又懂得什麼道?又能修出什麼道理?非要走歧途不成?”
陳長生說道:“萬溪風光不同,終究同入大海。”
紀晉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冷酷說道:“聽聞你在大朝試裡一朝通幽,震動整座京都,想必你也自诩為一條淙淙清溪,但不要忘記,很多溪流看着水量極為充沛,最終出山不過數日便在荒原間幹涸,你憑什麼就能逃脫如此下場!”
言争至此,敵意已經變成毫不掩飾的針對,甚至是詛咒,碑廬四周的人們聞言失色,樹枝上挑着的那盞油燈,仿佛也暗了數分。
陳長生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搖頭說道:“聽聞前輩當年乃是南方著名才子,甘願入天書陵奉道終生,更是令人敬佩,沒想到前輩竟是這樣人,說不通道理便來危言恐吓,哪裡有半點當年的風采。”
他不是在與紀晉互嘲,而是真的這般想,言談間的神情自然有些感慨失落,落在衆人眼中,卻是對紀晉更深的嘲諷。
紀晉聞言大怒,指着他喝道:“你要講道理,我便來與你講道理,從古至今,照晴碑無數解法裡,有哪一條離了滄海正道?有誰能不取形、不取意、不取勢便解開了這座碑?是周獨夫還是太宗陛下?是前代聖女還是教宗大人,又或者是離山蘇某人還是你國教學院那個院長?”
他的語速越來越疾,提到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時,更是像疾風暴雨一般,披頭蓋臉地湧了過來,最後那兩個名字是苟寒食和陳長生的師門長輩,尤其是最後提到國教學院那位院長時,更是隐隐有所指。
碑廬四周一片寂靜,苟寒食和陳長生沉默不語,紀晉提到的這些傳奇人物當年究竟如何解的天書碑,細節根本沒有人知道,根據道藏和朝廷官方文件的記載,用的都是最傳統、也就是最正統的解法,周獨夫當年一眼解碑,事後與太宗閑聊時曾經提過,用的是形意俱備的高妙手段,但還是在這範圍之内。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苟寒食和陳長生,面對這些鐵一般的事實,隻能無言以對時,陳長生再次說話了。
樹枝上挑着的那盞油燈,被夜風輕輕拂動,光線不停搖晃,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閃耀。
“一千一百六十一年前,太宗陛下從天涼郡來到京都觀碑,當時還是郡府文書的魏國公随之入陵,太宗陛下用一天的時間,便看了三座石碑,魏國公卻是直到兩個月之後,才讀懂了這座照晴碑,當然,誰都知道魏國公不會修行,按道理來說,他根本沒有可能看懂天書碑才對。所以太宗陛下不曾嘲笑他,反而很奇怪他如何解的碑,問魏國公究竟在這座照晴碑上看到了些什麼。魏國公說他沒有看到真元的流動、神識痕迹,更沒有看到什麼劍招劍勢……”
陳長生指着碑廬裡那座沉默無言的石碑,述說着一個久遠的、早已被人忘記的故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紀晉的目光都随之而去,落在了那座石碑的碑文之上,想知道魏國公當年究竟看到了什麼,難道真有三種解法之外的可能?
“他看到的是一根根被強行扭曲的直線,他看到了那些曾經筆直的線條被外力強行扭曲之後的痛苦與無奈,他看到了那些變折裡蘊藏着的直的力量。在他的眼裡,照晴碑上的這些線條,與修行無關,更高于修行,這些線條是律,是規矩。”
碑廬前一片安靜,隻有陳長生的聲音在響着。
“魏國公以此解天書碑。”
……
……
第218章
往事知多少(上)
陳長生講完了這個故事。
片刻安靜後,碑廬四周議論聲起,人們望向紀晉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先前這位前輩厲聲喝問,從古至今,照晴碑無數解法裡,有哪一條離了滄海正道,如今看來,魏國公當年解天書碑的方法和玄門正宗的解法完全無涉,這該如何應?
紀晉此時也想起來了魏國公觀碑的傳說,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沒有辦法否認這個傳說的存在,史書上雖然沒有記載,天書陵裡卻有實錄,他身為碑侍曾經親眼看過,魏國正是解天書碑為律,所以其後才會終其一生守奉周律,苦谏君王,終成一代诤臣!隻是他如何願意被一個晚輩說服,沉聲說道:“魏國公當年見碑文線條而明正律,依然是觀其形而取其意,觀其意而動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