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是,被底層百姓們無比憧憬的京城,這個象征着王法與安全的地方,軍隊與殺手堂而皇之地遊走在街道上,将他的伴讀,他的朋友,他的侍衛,一一射殺在八月十五那日,在那個原本團圓和美滿的晚上。
他有一個多年的伴讀,叫青哥兒,從小玩到大,與他在權力的皇庭中并肩作戰,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前一天晚上,青哥兒騎着馬去了郊外,接他回京,倆人多年不見,書信卻是頻繁,因此見面如故,不見半分生疏。
他們在郊外捉鳥燒烤,像小時候那樣。
他說,臣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等着跟他大殺四方,等着跟他定國鎮邦,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然後,功勳加身,娶他夢寐以求的姑娘回家。
他說,大喜那日,他希望君已定,國已平。
青哥兒還打趣着他,要他趁早定下他那位南塘姑娘,帝後一起給他們主個婚,多榮耀的事,能寫進祠堂供子孫們景仰的。
他能吹水吹一輩子。
燕弱衣還記得當時自己在火堆前紅了臉,一腳把人踹倒。但心裡同樣是這麼想的,對他好的,跟了他的,他絕不負半分。
可是命運總是愛捉弄人。
當燕弱衣穿過了那座城門,血腥屠殺猝不及防開始了,龍潭虎穴,險象環生,青哥兒護着他逃出包圍圈。燕弱衣才發現自己是太年輕了,也太天真了,低估了這群豺狼虎豹的野心,才将兄弟們置于危險之中。
他後悔了。
他背着青哥兒,翻進了一家又一家的權貴府邸,等着他的永遠是明槍暗箭。他記不清自己敲了多少次門,挨了多少次傷,青哥兒原本能救活的,他隻需要一個經驗娴熟的大夫,但那日,醫館關門,藥店關門,沒有人對他們伸出援手,一個都沒有。
他的母族勢弱,為求自保,逐他出門外,更别說那些各自站隊的權貴大臣,一個個磨了刀發了狠要宰了他。
青哥兒哭着求他走,後來嗓子啞了,說不出聲,他漸漸就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死前輕聲說了兩句話。
——弟弟,哥祝你四海升平,八方甯靖。
——還有,幫哥一個忙,告訴那傻姑娘,别等了。
青哥兒的身上揣了兩塊糕,是為那姑娘買的,涼透了。
靠着這兩塊糕,燕弱衣混進了乞丐堆裡,活了下來,然後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忘不了青哥兒的死,忘不了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兒。
但儈子手是善忘的,世家也是善忘的。
等燕弱衣重整旗鼓,衣着光鮮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大家忘記了那天流滿京城街道的血,忘記了他們趕盡殺絕的狠毒,所以他們把女人一個個往他的宮裡送,踩着他兄弟的屍骨,享着他兄弟的榮華。
燕弱衣知道自己心狠手辣,跟他們也是半斤八兩,他站在道德高點去指責他們,是很沒道理的。但他不會無緣無故去殺人,更不會為了利益出賣兄弟。但凡,但凡那一天,有一個人,有一戶人家,沒有袖手旁觀,沒有高高挂起,青哥兒不會死,很多人不會死。
這射日計劃,整個京城三分之一的人都參與進來。
那些世家小姐也是其中之一。
她們早早選擇了皇子,站了隊,想盡辦法要把他拉下太子之位。誰知道燕弱衣爆了冷門,登了帝位,她們便忙不疊棄了舊主,改投新人。
她們要進宮,要當他的女人,要安富尊榮,可以,他允許。
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了。
他從她們的身上,從她們家族的身上,學會了弱肉強食、不擇手段、寡恩薄情、虛以委蛇,還要他怎樣呢?還要他像佛祖一樣,割肉喂鷹,不計前嫌,以大海般的胸懷接納她們,愛護她們嗎?
别瞎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