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放松的可能隻有祝纓了,她看到利基人身後一個小夥子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笑容也有點不懷好意。他的喉嚨抖了幾抖,肩膀也微微動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掃了兩掃。
祝纓突然輕笑出聲:“管好身後那個戴花的貨!别叫他犯賤。”
她說着,下巴一揚,點向了刀兄。
刀兄不由自主往後一看,準确地看到了那個鬓邊纏頭巾上簪了朵花兒的小夥子。年輕男子的主意正是“這個官兒一副小白臉的樣子,擺着架子好生讨厭,怕不是個樣子貨,我吓唬他一下,叫他出個醜,不能在我們面前再裝好漢”。
他的主意很簡單,都是年輕男子好做的玩笑。突然跺腳口中出發威吓的“吼”一聲,又或者突然擡起手作要打的姿勢之類。足能令人吓一跳,真正的一“跳”,膽兒小的也要尖叫一聲,膽兒大的反應快,也得很快地拉開拳架子警戒。這時候,惡作劇的人又收回了手,就顯得對方反應過度,十分膽小。惡作劇者就可拉幫結派,與人哈哈大笑,嘲弄對方。
就是犯賤。
哪知道祝纓竟然一語道破了。
年輕男子打死也不知道祝纓是怎麼看出來的。他的想法沒能馬上收回來,當着三方近兩百人的面、在頭人的注視之下他竟将之前腦子裡預演的那一套又做了出來。隻見他突然一跺腳,口中發出一聲:“嗬!”手裡的刀往前猛揮,半途又快速地收出來。
把“恐吓”的動作當衆表演完了。
“噗——”有人沒忍住,笑了出聲。緊接着,南府這邊、阿蘇那邊都笑了出來。刀兄一鞭子打在了這戴花男子的身上:“滾!”
他一身的冷汗,深呼吸了幾下,才轉過臉來沉沉地看着祝纓。剛才如果讓他身後這混蛋突然發難,知府丢臉是小事,知府身後的人以為是他要謀害知府,起了沖突打起來就無法收場了!他又看了一眼蘇鳴鸾,這隻鳥一定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的。
蘇鳴鸾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放心,她吐出一口濁氣來,又喚了一聲:“義父。”
笑的人漸歇,祝纓還站在刀兄前面三步遠的地方,緊張的情緒又籠罩了過來。馬匹不安地刨着地,人拉緊了缰繩。
隻有祝纓還一如既往,随意地說:“行了,都甭擺那副沒出息的樣兒了!收了吧。來啊,擺起來。”
她回頭一看,衙役、白直們果然沒有反應過來。祝纓道:“都傻站着幹嘛?小妹,來。”她又對着刀兄揚了揚下巴,蘇鳴鸾和刀兄互相警惕地看着對方,肢體擺出警戒的姿态,也從馬上下來。
衙役們忙碌了起來。
他們從一輛車上往下卸東西,蘇鳴鸾對這些還算熟悉,刀兄看其中的東西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隻見他們從車上先是拿下幾卷麻繩,理直了,下樁,在平地上圍出一片場地來。
将地上的石子之類揀出,從車上取下了幾條大的氈毯,鋪出了幾個席位。一套大屏風被從車上慢慢地擡了下來。一扇一扇的,看起來有點重。搬下來之後擺到主坐後面再組裝成出來。這是竹子制的框架,中間是幾幅畫。刀兄辨認了一下,好像都是畫的山下大城裡的熱鬧場景。他雖然與山下抱有戒心,山下好享用的東西他也是見過的,一如阿蘇家女眷們的首飾盒裡總有一些山下流行的精緻首飾一樣。
接着,桌子被取了出來,山下人愛用的倚靠的木頭架子也擺到了桌子後面。
祝纓招呼二人:“來都來了,坐下來聊會兒天吧。你們兩個也沒多少見面的時候吧?”
刀兄與蘇鳴鸾對望一眼,也各自帶人在祝纓的左右手下方的客席上坐下。衙役們又開始擺茶,還拿出點心、水果之類。二人都無心食用,他們各有各的打算。
刀兄心道:這個知府比先前那些官兒都好。看他對這娘們兒,也不像很偏袒,這便好。
他與身後的使了個眼色,身後人回馬上取了幾個水囊來。刀兄道:“我們利基人從不白吃白用别人的,你要喝得下,就喝我們的酒吧。”
顧同喉嚨裡咕噜了一聲,咬咬牙,上前接過了酒囊,道:“老師不能喝酒,我代他喝,并不是疑心你會下毒。仇文,你幫我說給他們聽。”
仇文不知道知府為什麼不能喝酒,但他是很贊同祝纓不要喝這個酒的,忙給翻譯了過去。
蘇鳴鸾道:“我本來就是要拜見義父的,正好,也有些東西。”她下山帶的也有野味活物,也有山珍果蔬,随從們也整治了奉上來。
祝纓道:“都先别忙啦,我看你們都是沒心情吃的。”她又對刀兄用利基語說:“酒我是能喝的,别人能不能面對,我就不知道啦。”她發現了,利基和奇霞至少有一部分人是互相能夠聽得懂一些對方的日常用語的。
顧同很為難,被祝纓一眼看過去,隻得咬咬牙,将酒囊拿過來,哭喪着臉給祝纓斟了一碗。那邊,刀兄自己也倒了一碗,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是山下的瓷碗,還行,不太小。蘇鳴鸾這邊也跟着滿上了。祝纓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刀兄和蘇鳴鸾也跟着亮了碗底。
祝纓放下碗,一邊剝橘子一邊說:“你們倆都還吃得下嗎?”
蘇鳴鸾道:“有義父在,别說吃,就是現在睡也能踏實地睡着。”
刀兄道:“哼!少裝大膽。”他對祝纓的态度緩和了不少,說,“知府,咱們既然已經坐下來了,就是要開始說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