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花姐道,“你等等,咱們從頭說。”
祝纓點點頭,道:“好,我給你從頭講。先說為什麼要自己找塊地方,好好經營。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裡、下頭各縣裡人聽我的話,因為我是知府。能夠什麼都不問隻信我的也就項樂、項安兄妹,因為我為他們報了父仇。就算是小吳他們,看着是我的人,其實呢?人家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為了追随一個……他們,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還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憑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紙诏書就像太陽下的冰塊,煙消雲散。哪怕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掙的、是我該得的。到時候就算朝廷不明着追究,呵……恐怕有人也不會放過我。為官十餘載,怎麼可能不得罪人?到時候我怎麼辦?”
花姐怔怔地聽祝纓點明了現在的處境,心裡為祝纓一苦,點了點頭:“不錯。你做着官兒,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龔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勢力不算小了吧?幫手不算少了吧?結果如何?可見他那樣是不成的。還是得自己手上硬。什麼最硬?兵、民、地、糧,得有自己的地盤,起碼能夠自保。眼下還沒到官逼民反的時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着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随我的人一定會有許多人動搖,不會為了我與朝廷對着幹的。我倒黴了,他們或許會救我,也僅止于此了。可是我憑什麼要歸于沉寂?我還有好多事沒幹呢!”
“自己的勢力”可不是這個樣子!得經營真正屬于“自己的”地盤了。
花姐慢慢地點頭:“你做官比他們都強!我敢說你比王相公也不差。憑什麼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選對地方,這兒長短剛好。要不是到了這裡來,我也想不到這條路,頂多在出事之前挂冠歸隐,當一切都是一場夢,揣着私房錢修個破廟買張度牒,收幾個徒弟依舊給人算命。現在不一樣了,我來到了這兒!群山之中,再好不過,雖貧瘠,離朝廷也遠。以朝廷現在的模樣,也不至于興大兵圍剿。隻要不大舉興兵,旁的什麼招數我都能接得住。”
祝纓續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麼都沒有,連‘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現萬事具備,雖不能說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還能辦得到。”
“你要怎麼做?要我怎麼做?我會照顧好幹爹幹娘,别的事兒呢?給我一個事做吧。”
“我已經在做了,”祝纓說,“我這回進山,也是要為朝廷羁縻各族,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已照着三族五家說的、畫的輿圖,選取了一處将來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樓,以後每個月抽半個月過去那裡,半個月在南府。住一陣兒,也是觀察自己之前擇定的地方是否合适建城,會不會遇到什麼塌方、山溪暴漲等等,也就地積累建材。如果沒有别的麻煩,就在那裡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們能答應?”
祝纓突然笑了:“說起這個,還有個故事呢!那個索甯家的……”她笑着說了索甯洞主的事兒。
花姐道:“前人造孽,後人遭殃!先前那個知府,也太不是東西了!不但害人性命,還坑了你。這個索甯洞主也是,沒聽說過你嗎?”
她一面說,一面對祝纓倒了碗茶,推到祝纓面前。
祝纓一口幹了,說道:“真要多謝他。這事兒我想了有一陣兒了,山中各族地盤界限不明,且有許多地方是‘無主’的。不少家族都說那是他們的地方,其實僅僅是他們家打獵的人能走到那裡而已,并無世代居住。這深山之中,也有許多逃亡流民的後裔,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隸,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幾戶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随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隸之類。
隻要一開始給我百十來戶人,我就能過下去,越過越好,三、五年,就能開出點薄田來了。不動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點木匠活、教人種莊稼,我自己都能幹。各小寨、小村願意投靠我,我也收,總能把人攏起來。難的是怎麼開始。索甯洞主一句話,我就順竿兒爬了。”
花姐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計劃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别業建起來。先建個竹樓,住一陣兒,說這屋子太簡陋,換個好點的地方建個牢固一點的别業。”
别業并不隻是一間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個大莊園,這是常識。一座大莊園,應該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種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種管理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壯丁充當兵士,跟個大鎮子沒太大區别。再稍擴一擴,就是個小縣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着做官。容不下她,她就占山為王。她為朝廷搜括隐戶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隐瞞的手藝也不弱于他人。何況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們就去幹!”隻恨動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難過。祝纓比朝廷中别的官員都好,卻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經拼搏了十多年,現在竟才能算是“剛剛開始”。
祝纓看到她又不喜了起來,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講!
她從不将自己拱到一個道德的牆頭,讓自己下不來隻能幹晾着。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聲望并不緣于“禮法”而是“實幹”“公平”“撫恤百姓”,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沒有特别必然的聯系。你問各族,他們會說“這個官不一樣”,你問百姓,他們會說“大人與别人不同是個青天”。庸常、盤剝、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态,有時候他們兼具三個特性,有時候隻有其中之一。如果隻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幹好,比如魯刺史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點一點的積累而得到的信任,這樣聚集在身邊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祿、在南府耕耘了這些年,她才能有底氣說“會有人投靠我”。
打一開始,她就不是一個“忠心”的人,既不忠于皇帝,也不忠于朝廷,更不忠于禮法。
還有蘇鳴鸾,她幫蘇鳴鸾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會有什麼下場,會直接觸動到三千裡外的蘇鳴鸾。蘇鳴鸾絕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她極有可能鼓動各族。到時候朝廷會面臨一個難題,她或許就多了一線生機。
她祝纓,從來也不認自己是個好人的。
這些事兒就不要對花姐講了。
祝纓道:“爹娘那兒你幫我個忙。等到别業好了,咱們去看看,你也要熟記路途。一旦有變,你就帶他們過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