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第1頁)

  祝纓道:“辛苦。”

  “哪裡哪裡。”

  兩人騎馬上,随從跟在後面,胡師姐等人的坐騎略矮,與他們高大的馬形成了一個明顯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師姐依舊是留在外面。祝纓與這人同往内裡去,祝纓又略問他哪裡人,到宮裡多久了之類,就不再多話。

  大殿近了。她們沉默地走完了最後一點路程。

  小宦官去通報,裡面叫進,祝纓再進去、舞拜。上面藍興代皇帝說:“起。”

  祝纓爬起來,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顯的老态。祝纓不便多看,移開了目光。餘光掃過全場,王雲鶴等人都不在面前,看來隻有皇帝要問她。

  藍興又說:“賜坐。”

  椅子搬了過來,祝纓微微低頭謝了坐。等皇帝例行地問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類的問題,祝纓一一答了。

  皇帝的聲音帶着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節奏,配着四下安靜的空氣,博山爐裡發出的香氣,木炭燃燒的熱氣,烘得人毛骨悚然。總覺得皇帝在憋着什麼壞主意。

  皇帝看着她,腦子裡想着一句話“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于收拾”。巧了,陳萌提到了祝纓,皇帝就要叫她來問一問。

  皇帝慢吞吞地問:“你在梧州,除了勸課農桑、辦學校,還鼓勵商賈、放任婦女緻使風俗變異?”

  祝纓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麼,怎麼能趕好羊群,就怎麼幹。”

  皇帝的聲音重了幾分:“就是有了?”

  祝纓擡起頭,突然而有力地說了一句話:“界碑就是一塊破石頭!”

  兩句話根本連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點茫然:“什麼?”

  祝纓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了一點興趣,接着說道:“界碑,有人守着它,它才能證明疆域在這裡。沒有人,它就是塊石頭。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頭。隻有人,才能讓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隻有八個縣,暫時沒有能夠繼續擴張,是因為人口不足以控制更遠的地方。”

  皇帝一點頭,這個他很懂,不然為什麼答應羁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縣呢?是不想嗎?

  皇帝問道:“這與你鼓勵商賈、放任婦女有什麼關系?”

  祝纓道:“人,無非兩點,養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羁縻五縣自不必說,窮山惡水。其餘三縣,至今還有流人營,是流放人的煙瘴之地,地方看着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縣計耕田若幹畝,人口若幹,京畿附近一縣就抵得這三縣總和了。整個梧州,說是窮困都不為過。至今稻麥兩季,畝産收獲隻勉強與沃土相當。耕地少、畝産低,糧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飯。太窮的地方縱使生了出來也養不活,養大一點,也留不住。沒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讓他們活。稅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進山去了。稅不高,又要維持,除了種地,還得有别的糊口的營生。梧州商賈與别地有些不同,他們販的是本地的産出,不是純然倒買倒賣,這些産出能養活本地人。隻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們的。”

  皇帝用力點了點頭:“不錯。”

  祝纓又說:“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結果可與兼并相提并論了。兼并,沒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動蕩。離開土地不要緊,别亂。這些人口亂的時候看起來多,守衛邊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兩頰上的皮膚愈發顯得下沉,嚴肅地道:“是了。”

  祝纓又說:“臣原本見識淺薄,碰了壁之後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本想能為陛下、為朝廷再安撫下幾個縣,上手才知道還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二十年。從别的地方遷移,那……已經有流放了。”

  皇帝也搖了搖頭。

  祝纓又說:“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記錄的舍人,對皇帝說:“下面臣的這句話,恐怕不敢叫記下來。”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纓道:“敢問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災人禍就要餓死了,第一個被放棄的會是誰?”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藍興也微微歎了口氣,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紙上留下一個大墨點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堅持又寫完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