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第9頁)

  瞿燕庭連夜離開酒店,什麼都沒拿,帶着一身狼狽在夜色裡跌跌撞撞。他沿着公路走了幾個小時,到長途車站看見一排公共電話亭,卻悲哀地發現,他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

  他在車站的長椅上坐到天明,想爸爸,想阮昳麗,想有了新家庭的阮風,兜轉一圈,他孤身在天地間瘋子般哭哭笑笑。

  瞿燕庭搭最早的一班大巴逃離,回到學校,他生了一場大病,足足一個半月沒有上課。他躲在寝室,抗拒見人交際,害怕接觸到一切和曾震有關的事情。

  那件事之後,瞿燕庭盡可能躲避曾震,課餘時間都去打工,周末去任樹家裡。

  眼眶泛酸,瞿燕庭哽了一口氣說:“我跟任樹走得近,曾震就故意為難他,壓他的成績,以此來逼我。”

  瞿燕庭清楚任樹的能力,怕影響對方的事業發展,所以畢業後幾乎斷了聯絡。沒有惡意打壓,任樹在劇圈冒頭很快,近年遭遇瓶頸,瞿燕庭才帶着劇本找上了他。

  陸文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立即想到:“那你和小風,也是因為……”

  “是。”瞿燕庭說,“我怕被威脅,後來小風要考戲劇學院,做演員,我就一直隐瞞到了現在。”

  曾震軟硬兼施,一邊用盡讨好手段,一邊施壓和威脅。讀導演系的費用很高昂,瞿燕庭不能失去資助,除了忍耐别無他法。

  他天真地以為,畢業後就能遠離,能依靠自己打拼出體面的生活。然而大三實習,同學們各有去處,他身為全系最優秀的學生卻沒一個劇組肯要他。

  瞿燕庭四處碰壁,他明白這隻是個開始,他無組可跟,将來也組不起團隊,拉不到投資,休說立足,他根本寸步難行。

  “曾震逼我跟他。”瞿燕庭字句哽咽,“我知道,我做不成導演了。”

  他一次次失去至親,年少時嘗盡艱辛和欺辱,支撐着的不過是連同父親那一份的夢想。夢想破碎後,他打算畢業回四川,随便找一份工作生活下去。

  曾震沒想到瞿燕庭會放棄前途,便在資助上做手腳,瞿燕庭被告知資助資格有問題,要償還大學四年的全部費用。

  要壓垮一個窮人的生活和尊嚴是最簡單的,瞿燕庭不單面臨債務問題,并且成了全系乃至全校的話柄。騙錢、作假、優秀背後的不堪,他走到哪裡都流言紛紛。

  瞿燕庭說:“我要還資助的錢,但我分不清還的是恩還是債。無所謂了,我把名義上的處女作拱手給了曾震。”

  陸文恍然驚醒:“《影人》?”

  瞿燕庭點點頭,《影人》是他導演夢的開端,小時候他曾為武打片裡的演員驚歎,父親告訴他,有一半是替身演員的功勞。他覺得遺憾,替身演員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就像一個人的影子。

  “我打磨了三四年,它本來是我成為導演的第一部

作品。”瞿燕庭說,“劇本、導演台本、分鏡圖,全給了曾震,我早知道他中意,所以以此償還了四年的學費。”

  《影人》是當年的票房金冠,曾震所得是那筆學費的百倍千倍。而瞿燕庭分毫不得,他的故事,他設計的畫面,他幻想在片頭打下“敬贈我的父親”……到頭來隻剩下“編劇”一名。

  峰回路轉的是,身為編劇的瞿燕庭引起了王茗雨的注意。

  書影者其實是王茗雨在操辦,她不在乎曾震看上誰,但曾震對資助做手腳惹惱了她。她因為《影人》找到瞿燕庭,才得知瞿燕庭斷斷續續遭遇的一切。

  從惜才,到憐憫,也許還有知惡不懲的愧疚,王茗雨希望瞿燕庭不要就此放棄。

  在王茗雨的鼓勵下,瞿燕庭改念編劇,他那時候也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這些年他也經常思索,自己的堅持究竟有沒有意義。

  大概因為王茗雨當時說了一句話,瞿燕庭道:“師父說——導演或者編劇,不要讓名字徹底從銀幕上消失,就還有改變的機會。”

  面頰溫涼,瞿燕庭擡手抹了一下。

  對着他最愛的人,把深埋十多年最難堪、最晦暗的記憶悉數挖出,他久違地落淚,将紗布洇濕。

  他以為這些在歲月裡會忘記,原來就像烙印,一點都沒有淡去。

  瞿燕庭濕着眼眶說抱歉:“對不起,是我把你連累了。”

  陸文終于明白瞿燕庭為什麼不要保護,因為他在最無援的困境裡打轉,煎熬,直至滿身光輝,一路隻有咬碎的牙齒,從沒有可以依靠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