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會吃人,”赫蒂突然輕聲說道,“您很早以前就跟我說過這句話,但當時我完全不理解它的意思……現在我開始理解了,那些工廠……原來會産生這麼大的連鎖反應。”
“是的,工廠是會吃人的,尤其是在不受控的情況下,它幾乎會以人的血肉為燃料,”高文一邊說着,一邊低頭切割自己餐盤上的食物,腦海中則浮現着社會從農業化向工業化轉型過程中的種種現象,以及不受控的“工廠吃人”将會帶來多麼可怕的後果,“所以我們才要在一開始就設置好控制這頭巨獸的鎖鍊和圍欄。不管是制定完善的工人保障制度,還是提前做好轉業人口的安置,或者是在發展工業的同時準備出充足的、能夠容納失地失業人口的周邊工作崗位,都是控制這頭巨獸必要的措施。”
琥珀愣愣地看了高文一會,眨眨眼睛:“怪不得你在蓋那些工廠的時候還制定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規定……原來你在那時候就把之後要發生的事情都想好了?”
“必須想好,否則工廠就會反過來把我們努力發展至今的成果都吃掉,”高文笑着看了她一眼,“當人們隻有兩個選擇,要麼在工廠裡累死,要麼在工廠外餓死的時候,那我們所做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這個世界還是跟以前一樣糟糕。”
高文的話讓在場的人安下心來,但他自己知道,還有一些東西是沒說出來的。
他所制定的那些“控制措施”确實可以緩解工業摧毀傳統手工業、農業社會之後産生的種種矛盾,但作用也隻是緩解而已,尤其是在這個世界,魔法力量的存在讓任何一項技術突破都很容易産生格外強大、格外直接的效果,大量機械設備從圖紙到成品所需的時間都很短,工業産品從概念到量産的速度也極快,所以工業化的力量也随之被放大了,因此在這個過程中,大量因舊社會秩序崩塌而破産的手工業人口所帶來的壓力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纾解的。
那麼這些多餘的壓力應該如何緩解和轉移呢?
高文心中默默浮現出了一連串的名單……
第0348章
風向
在複蘇之月來臨之後,安蘇南部的天氣開始迅速轉暖。
對于在港口碼頭這樣地方工作的人而言,這是個令人心情愉快的變化。
氣溫上升,被冰封的河道開始解凍,以冰雪形式被凍結在大地上的水分随着陽光的力量融成了涓涓細流,涓涓細流又彙聚成溪水小河,最終随着從山地流淌下來的冰川水一起注入各大河道之中,随着水位上升,在河道上活動的商船數量漸漸多了起來,而這些來來往往的商船便養活了在碼頭上工作的、被俗稱為“騾子”的搬運工們。
山姆是坦桑鎮的老居民了,他的家族在這座礦山城鎮定居的曆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在這座鎮子剛剛築起外城牆,碼頭剛有兩座棧橋的時候,他的先祖便是碼頭上的一名“騾子”,随後這個職業一代代傳遞,傳到他爺爺頭上,傳到他父親頭上,最終傳到他頭上。
他的父輩祖輩在這百年間見證了這座城鎮的全部變化,但在絕大部分時間裡,城鎮其實是幾乎沒有變化的——城牆還是那些城牆,棧橋還是那些棧橋,後山的礦洞和城外的農田能夠養活的人口有限,領主能夠治理的土地也有限,所以當一座城鎮發展到一定規模之後,上百年也不一定能有什麼變化發生——在山姆的爺爺的整個人生中,他所見證過的最偉大的事(也是他最常跟子孫們吹噓的事),就是他曾親眼看到碼頭上增加了一道棧橋,領主在鎮子南邊修建了一座磨坊。
而山姆,他在過去的兩個月裡,看到三道棧橋、兩處商行、四座倉庫和一座新的大橋在坦桑鎮西南角拔地而起。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能見證的事情恐怕會比自己的曆代先祖加起來還要多。
後山的礦石産量在過去的兩個多月裡增加了數倍,河道上往來的商船也跟着增加了數倍,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機器和魔法裝置被運進城裡,而據說這一切變化都和白水河下遊那個剛出現沒多久的“塞西爾領”有關。據說領主和那位高文·塞西爾公爵達成了協議,并在這個過程裡得到了巨大的好處,連帶着整個鎮子都發達起來……
但這些事情對于山姆而言并不好理解,他也不太關注,他隻關注自己在碼頭上的活計——而值得高興的是,他的活計很多。
作為鎮裡的老居民,碼頭上的老夥計,山姆在這個日漸繁忙的地方可有着不一般的地位,雖然同樣是替人幹活的人,要聽碼頭主的分派,但山姆是“騾子”們的頭目,有十幾個人都得聽他的吩咐,這是他覺得最“體面”的事兒。
一大早,從黑漆漆潮乎乎的棚屋裡鑽出來之後,山姆就趕到碼頭上指揮着兄弟們裝船卸貨。
随着白水河水位上漲,這些天已經開始有大型的船在碼頭停靠,這些船大部分是從北方的卡洛爾領或聖靈平原方向來的,船上裝滿了香料、茶葉和上好的布匹,這些東西在卸下來之後會由大篷車運往鎮子裡的“市民區”和領主的城堡,随後空船會被重新裝滿,大多是礦石——它們在之後順流而下,前往塞西爾領,在那裡,船主們還能賺一大筆錢。
“都手腳麻利點!大早上的,别跟沒吃飯一樣!”
山姆走在因清晨霧氣浸潤而濕漉漉的棧橋上,監督着“騾子”們把船上的貨物搬運下來,他的紅鼻頭在霧氣中不安定地聳動着,一股酒氣在勾引着他肚子裡的饞蟲:眼前這條船上除了布匹之外還裝了半船艙的好酒,其中一個酒桶大概是在河道上晃蕩的時候裂了個口子,美酒順着口子滲了不少出來,那可是上好的卡爾納葡萄酒——船主這時候正站在跳闆旁邊唉聲歎氣愁眉苦臉,他恐怕要為這筆損失賠償商人不少的錢,而那幫滿肚鬼點子的騾子則争搶着要搬運那個破掉的桶——他們肯定準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舔上幾口。
山姆搖着頭,他可不會為這點誘惑去冒挨鞭打的風險,但他也不準備阻止那些滑頭,反正運氣好的話他們還能嘗嘗好酒,回去跟人吹噓一番,運氣差也不過是被抽兩鞭子而已。
又一艘船靠近碼頭了,山姆擡起眼睛,看到那艘船有着高而寬的甲闆和塗成紅色的船舷,他眼尖,很快便看到在船舷下面的蓋闆(那是船艙的位置)被打開了幾個,有幾雙眼睛正在那些狹窄的窗口裡往外看。
那種好奇又恐慌的視線可不像是船上的水手,山姆撇撇嘴,他知道那些是另一種“貨物”。
可能是奴隸,也可能是從北邊來的、搭順風船的流民,反正都差不多。
在南邊的新塞西爾領建起來之後,這種“貨物”就成了河道上的常客,基本上除了冬天河道封鎖的日子之外,每天都有好幾艘裝滿人的船從這裡過,也不知道那個新開拓領到底有多少土地和糧食,竟然能養這麼多人。
山姆并不是很喜歡這種運人的船——因為這種船往往沒什麼活計可幹,船主們通常是收了奴隸販子或者那位“高文·塞西爾”公爵的錢,就負責把人送到塞西爾領,他們在坦桑鎮這裡停留隻是補充點淨水和幹糧而已。
不過也說不定,有一些船主隻是捎帶手的運人,他們的船艙裡還會堆着别的貨物,那些奴隸和流民就跟貨物睡在一起——這種情況下還是有些事情可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