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的是個小孩子,從聲音判斷應該是個女孩,但她剛說到一半,旁邊的大人便飛快地捂住了這孩子的嘴,讓她剩下的話隻能變成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萊特在這個孩子面前蹲下身,并揮手讓旁邊的大人讓開,他看着這孩子的眼睛——那是一雙格外明亮的大眼睛,盡管小女孩長得一點都不漂亮,粗糙幹燥的皮膚上甚至還有大片的雀斑,仿佛雜草一樣幹枯雜亂的頭發也遮住了她的四分之一張臉,但那雙從亂糟糟的頭發後面露出來的大眼睛卻讓人印象格外深刻。
萊特看着那雙眼睛,一字一頓地問:“白袍的騎士——他們是不是教會的騎士?”
小女孩先是愣愣地搖了搖頭,接着又遲疑着點點頭:“我不知道……但他們身邊還有牧師……”
幸存者中終于有人忍不住了,低聲抽泣起來:“我們交了糧食的……都交了糧食的……”
萊特知道這看似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交了糧食——在貴族聯軍起兵出征的時候,想必每一片領地上的平民都為此捐出了糧食财物充當軍糧,貴族們會以“我們出兵是為了保護你們”為由來征收這些東西,而很多平民也會輕易地相信這些說法(因為即便不信也毫無意義,話語權都在領主手裡),恐怕直到從前線潰敗的貴族兵來劫掠村子,縱火焚燒房屋的時候,他們也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吧。
甚至到了現在,看到塞西爾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很少有人會想到眼前這些“異鄉人”就是之前跟領主老爺打仗的人,或者哪怕想到了,他們也對此不會有任何反應,他們隻會哀歎自己的不幸,并畏懼貴族老爺、騎士老爺以及士兵們手中的刀劍和法杖,而在這之上的、更加複雜的利益關系,是他們想不明白的。
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之前“交了糧食”。
看似愚昧,但愚昧的背後是無知,無知的背後是麻木。
前去村子周邊查探情況的士兵回來了,他們在村外不遠處的一處土坑裡發現了幾十屍體。
如此多的屍體想要在短時間内徹底焚化并不容易,隊伍攜帶的油料不夠,附近也找不到足夠的助燃物,小隊指揮官隻能下令把那些屍體留在土坑,就地掩埋——連同從地窖裡找到的三具屍體一起。
等到這些事情做完之後,萊特找到了指揮官:“我想把那十幾個人帶到塞西爾——至少送到前線營地那邊,那裡有人可以把他們護送到南邊去。”
萊特放不下那十幾個幸存者——他們的家園已經被摧毀了,也沒有食物和藥品,而且現在正是夏初,回複精神的荒原狼和其他猛獸正在荒野中遊蕩,沒有村莊圍欄和房屋、燈火的保護,十幾個手無寸鐵的村民在荒野中恐怕活不過三天,這裡畢竟不是塞西爾,荒野中的危險是很大的。
“我們要在規定的時間内報道,這是軍隊的紀律,”指揮官當然理解萊特的心思,但他必須強調這其中隐含的問題,“那些平民太虛弱了,短時間内沒有趕路的力氣,帶上他們,我們肯定會延誤。”
萊特無從反駁,但小隊指揮官在頓了兩三秒之後便接着說道:“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留下幾個士兵,我帶着醫護團先去營地那邊報到,你們帶着這些人在後面跟上——這是符合紀律的。”
“好,我沒問題,”萊特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随後一臉嚴肅地說道,“另外我有個建議,隊長——像這樣受到貴族潰兵劫掠,幸存者躲藏起來或者逃散的村鎮恐怕不止一個,我們應該把情況報告上去,然後盡量找到這些地方,多救一些人。”
“放心吧,”小隊指揮官點了點頭,“我會報告上去的。”
第0409章
夜幕
夜幕降臨了。
毀壞的村莊廢墟中燃起了熊熊的篝火,篝火的燃料是在廢墟間收集的木炭和從附近找到的柴草,溫暖的火焰驅散了這個時節夜幕下的寒氣,明亮的火光則是讓幸存者免遭豺狼侵襲的保障。
在熊熊燃燒的篝火周圍,十七個幸存下來的村民聚集在一起,他們在溫暖的篝火旁伸展開腿腳,烘烤着僵硬的關節,驅散着多日在地窖中積累下來的寒氣,而數名全副武裝的塞西爾士兵則守在篝火周圍,借着火焰烘烤着各自攜帶的面餅和肉幹。
萊特完成了夜間的簡短禱告,拿着一塊面餅來到那些村民之間,村民們稍稍騷動了一下,但在白天的接觸之後,他們已經發現這個看似吓人的大個子其實是這群陌生士兵裡最溫和好說話的一個,他們很快便安靜下來,并給萊特留出了一個烤火的地方。
“咱們在這裡休息一晚,暖暖身子,填飽肚子,明天就出發,”萊特對村民們說着,也不管他們能聽懂多少或者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咱們往西南邊走,那裡有塞西爾的前線營地,有人可以把你們護送到安全的南方。”
幸存者們盯着火焰,盯着自己的手腳,或者時不時用樹枝撥弄一下眼前的火苗,一開始沒人接萊特的話,但幾秒種後一個婦人開口了:“你們說你們是塞西爾人……是跟領主老爺打仗的塞西爾人?”
“是你們的領主首先挑起了戰争,”萊特說道,随後他搖搖頭,“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你們的領主已經敗了,塞西爾公爵會成為整個南境的保護者,你們将來都是塞西爾人。”
“沒差,都差不多……”旁邊一個看上去頭發花白的男人搖着頭說道,“我們……唉……”
貧乏的言詞讓這個男人除了歎氣之外也說不出什麼東西,萊特見慣了笨口拙舌的平民,對此不甚在意,他隻是向四周随意看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了那個睡在婦人和男人中間的小女孩——有着明亮大眼睛的那個:“你們是她的父母?”
“不是,我是她叔叔,”男人搖搖頭,“她父母去年就死了,糧荒的時候死的。我是打算把艾米麗養幾年,稍大一點之後就把她送到鎮上的教堂裡,誰想得到呐……唉。”
艾米麗——小姑娘的名字叫艾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