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這個決定麼?”高文看了他一眼,“其實你選了一條對自己最不利的路線——你沒必要用身敗名裂的方式離開王位,我自會清算那些貴族,而你可以平穩地交接權力,甚至還有可能留下個‘英雄國王’的稱号。現在這個局面,即便我已經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你的名譽,你也仍然是因污點而被人推翻的國王,還是那種難以洗刷的污點。”
威爾士語氣平淡:“這正是我想要的局面。和平交權的國王會給人留下太多值得懷念的地方,将來就會有人打着我的旗号試圖讓安蘇王權複位,而将國王推翻卻可以澆滅未來的大部分火星,尤其被推翻的還是一個陰謀血腥的暴君——沒有人會希望暴君複辟。”
說到這裡,這位加冕八日的國王突然笑了笑,臉上有一絲自嘲:“其實我甚至為自己準備好了絞刑架,這才是最徹底的‘推翻自己’,但我沒想到您會以那麼直接而強勢的方式表達态度,鎮住了貴族們即将失控的怒火……我的絞刑架就沒用上。”
高文忍不住注視着威爾士·摩恩,但後者隻是維持着淡然的笑意,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事實上,即便你死了,隻要有人還在懷念舊時代,複辟者該出現還是會出現,他們或許不會打着你的名義,但他們會找出你的子嗣,找出其他摩恩血脈,找出旁支的繼承人,甚至會制造一個‘子嗣’出來,”高文搖了搖頭,“杜絕複辟需要的不是對血脈的封殺,而是時間的洗刷以及新時代本身的吸引力。隻要保證新的秩序優于舊的,保證絕大部分人民的利益,那麼複辟者自然不會有存在的空間。”
威爾士輕輕呼了口氣:“那這就是您的任務了。”
“……沒錯,這是我的任務。”
高文側過身,看了窗外的廣場一眼。
一些描繪着家族紋章的馬車正駛過廣場前的路面。
威爾士也走上前來,和高文一同注視着窗外。
“……科林帕斯家族……應該是來找柏德文公爵商議重開市場方面事務的。”
“這些家族現在都在你的對立面了,而且即将接受塞西爾法律的管理和‘改造’,”高文說道,“他們很多都曾經是真心效忠于你的,甚至直到現在也是。塞西爾的新秩序對他們而言将是一場艱難的考驗,他們會失去長久以來的生活方式,會被沒收大量财産,會失去土地,失去軍隊,失去幾乎所有特權,以他們曾經的地位而言,這近乎一場難以忍受的苦難,而其中一部分未能通過考驗的,未能适應新秩序的,甚至會失去生命——就像南境那些被處死的舊貴族一樣。”
“他們中有不少都是好人,大衆道德觀念上的好人,但安蘇……這個國家需要重生,”威爾士平靜地說道,“出問題的是整個貴族體系,因此我們也必須摧毀整個貴族體系,這與他們個人是不是好人無關。
“另一方面,即便是這些‘好人’,這些沒有被我送到烏鴉台地的、曾經勇敢守衛王都的‘好人’,也是阻礙和妨害國家的一環。
“堅守城牆的騎士,平日裡也在壓榨農奴,死戰不退的伯爵子爵們,也從農民手裡扣走了最後一點糧食和田産,那些把家當都捐出來支援前線的人,把自己所有的子女送上城牆的人,油盡燈枯死在護盾節點的人……他們同時也是土地的主人,農奴的主人,财富的主人,他們既有改革派也有保守派,但不管是哪一派,他們都必須成為曆史——就像我這個國王一樣。”
高文認真注視着威爾士,良久才輕輕點頭:“你看得很透徹。”
“也僅僅是看得透徹,我自己卻很難做到,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局限在哪……我能看透,但卻打造不出您那樣的一支軍隊,我懂人心,卻缺乏您那樣規劃出一整套新秩序的智慧,我或許有一些魄力……但還不足以像您那樣可以直接無視所有傳統勢力,始終堅持自己的方向,”威爾士自嘲地搖了搖頭,“烏鴉台地是我送給您的一份禮物,但其實也是對您的一次試探,隻有台地上的天火墜下,才能證明您和現行貴族體系的徹底對立……
“隻要那裡的炮聲響起,您和貴族們就再也沒有緩和的餘地,他們會臣服于您,但絕不會再嘗試拉攏您,您會改造他們,但絕不會再融入他們。哪怕多年以後,哪怕我死了,哪怕您也死了——假如您還會再去世一次的話——烏鴉台地上的天火也會永遠印在目擊者及其第一代、第二代子嗣的記憶中,不會消散。
“這試探多有冒犯,希望您不要介意。”
“如果我介意的話,我就不會站在這裡了,”高文看了威爾士一眼,“不過我很好奇,如果我當時沒有下令開炮,你會怎麼做?”
“我在磨坊鎮安排了大約半個騎士團,”威爾士微微一笑,“與真正的騎士團比起來,烏鴉台地那些喧鬧的小醜根本不堪一擊。但這是最差的局面,一旦我這麼做了,王都僅有的秩序立刻就會崩潰,死的人會多上幾倍,其中不乏原本可用于重建王國人才……但我也相信,如果局面真的變成那樣,您還是會出手,來接這個更爛的爛攤子。”
高文怔了怔,不免失笑:“那看來幸好我當時開了炮……威爾士,在算計人這方面,你真是和當年的查理一模一樣。”
“這是我聽過的最高的贊譽,”威爾士坦然說道,并緊接着話鋒一轉,“但現在我還有最後的一份擔心……您知道是什麼嗎?”
“是什麼?”
“塞西爾公國的秩序在今天看來是有益的,但安蘇的貴族體系在當年初建時也是有益的……随着時間的推移,由人建立的秩序終究還會被人腐蝕,尤其是一種全新的社會秩序,更沒有人能提前證明它就一定是正确的。有朝一日,或者說,如果就在不久的将來,您的塞西爾王國——或者帝國——走入了歧途,您制定的規則被證明是錯誤的,到了那一天……”威爾士說到這裡頓了頓,他擡起頭來,注視着高文的眼睛,“您會推翻自己麼?或者說,有人能推翻您以及您的後裔麼?”
高文沉默了兩秒,認真說道:“會的,我保證。”
他沒有羅列一大堆社會發展的規律或者魔導技術的特殊屬性來佐證自己的話,威爾士同樣沒有尋求什麼證據,兩個人隻是笑了笑,便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
“那我就沒有更多的疑問了,”威爾士放下手中茶杯,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随後後退半步,“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被推翻下台的國王不應該在王都滞留太久,這個舞台就留給您了。”
“不考慮留下來幫忙麼?”高文看着準備轉身離開的威爾士,“你是個人才,極為寶貴的人才,新生的國家需要你這樣的人,我有很多職位,都可以不考慮你的‘前國王’身份。”
“您果然如傳聞中一樣喜歡招攬人才,但可惜我是個懶漢,”威爾士搖了搖頭,“我已經在這八天國王生涯中用掉了一生的勤勉,現在我要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裡去了,看在我多少有點守城之功的份上,就允許我偷個懶吧。”
高文沒有放棄努力:“就當是見證我的新秩序是否正确,你也可以親眼看看我是不是能履行自己的承諾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