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自己有意識以來最大的一次冒險,但這并非我最原始的計劃——在最原始的計劃中,我并沒打算讓自己活下來,”恩雅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孩子們的想法……雖然他們極盡壓制自己的思想和語言,但那些想法在思潮的最深處泛起漣漪,就像孩子們蠢蠢欲動時眼神中按捺不住的光彩一樣,怎麼可能瞞得過經驗豐富的母親?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事實上,我自己也一直在期待着它的到來……
“但我無法違抗自身的規則,無法主動松開鎖鍊,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個極為狹窄的區間内幫他們留下一些空隙,或對某些事情視而不見。所以若說這是一個‘計劃’,其實它主要還是龍族們的計劃,我在這個計劃中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大部分情況下什麼都不做。”
高文微微皺眉,一邊聽着一邊思索,此刻忍不住說道:“但你還是沒說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你剛才說在最原始的計劃中,你并沒打算活下來。”
“應該感謝你,”恩雅發出了一聲輕笑,語氣中又帶着真心實意的謝意,“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為我帶來了很大的靈感。”
“我告訴你的事情?”高文怔了一下,随之反應過來,“你是說上層叙事者……還有自然之神之類的?”
“這個世界上曾出現過很多次文明,出現過數不清的凡人國度,還有數不清的凡人英雄,他們或有着桀骜不馴的性格,或有着讓神明都為之側目驚歎的思想,或有着超出理論的天賦和勇氣,而這些人在面對神明的時候又有着各種各樣的反應,有的敬畏,有的不屑,有的痛恨……但無論哪一種,都和你不一樣,”恩雅不緊不慢地說着,話題仿佛扯遠,所說出來的内容卻令人不禁深思,“是的,你不一樣,你面對神明的時候既不敬畏也不退縮,甚至沒有好惡——你根本不把神當神,你的視角在比那更高的地方。
“你把神視作一種單純的‘現象’甚至‘物體’,你冷靜地想要尋找這個現象背後的邏輯,你是如此理所當然,就仿佛在嘗試解開一道有明确答案的公式。
“基于這種視角,你在凡人的思潮中引入了一個從未出現過的變數,這個變數将指引凡人客觀地看待神性和人性,将其量化并分析。
“在我們最後一次的交談中,我……稍稍借用了這個變數,借用了你看待問題的視角以及這個視角所能夠産生的效果,于是獲得了準确切割自身神性和人性的能力。
“很抱歉,我并未提前征得你的同意,之後也沒有向你說明這一點,因為我擔心這會導緻情況出現不可預料的變化,希望你不要認為這是欺瞞冒犯。”
高文聽完了恩雅這番自白,他心中對于神明“超越凡俗”的一面突然有了更深刻的感受。這些源自想象又超越想象的存在竟然可以做到這樣的事情——在言語的交談中獲得全新的“思想角度”,并将這種“思想角度”化作自身可操控的能力……這就是所謂極緻的空想力量?
他心中思緒起伏,但臉上并沒表現出來,隻是貌似不經意地笑着說了一句:“不必道歉,現在看來這導緻了好的結果,所以我并不介意——隻是我有些好奇,你這種‘切割’神性和人性的能力……到底是個什麼原理?”
金色巨蛋安靜下來,幾秒鐘後才帶着無奈打破沉默:“如此旺盛的好奇心……還真是你會提出來的問題。但很可惜,我沒辦法跟你解釋,并且即便能夠解釋,這能力也派不上任何用場,畢竟并非所有神明都活了一百多萬年,也并非所有神明都發生了大融合。
“我對自身的‘切割’建立在自身的特殊狀态上,因為‘衆神’本身就是一個‘縫合’的概念,而那些沒有經過縫合的神明……除了像上層叙事者那樣經曆過一次‘死亡’,神性和人性已經分裂的情況之外,最好是不要貿然嘗試‘切割’,選個更循序漸進、更穩妥的辦法比較好。”
“貿然切割會怎麼樣?”高文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就把自己切死了。”
高文張了張嘴,略有一點尴尬:“那聽起來是挺嚴重的。”
随後他考慮了一下,又忍不住問道:“那你現在已經以‘人性’的形态回到了這個世界……塔爾隆德那邊怎麼辦?要和他們談談麼?你現在已經是純粹的人性,理論上應該不會再對他們産生不好的影響。”
金色巨蛋沉默下來,在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更長時間的思索之後她才終于開口:“龍族的神話時代已經結束了,沒有必要再讓一個過往的幽靈去糾纏那些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的龍。而且考慮到凡人人心的複雜性,即便我以‘人性’的形态回到塔爾隆德的公衆眼中,也難保不會在他們之間掀起意料之外的思潮變化……暫時,至少暫時,在龍族們徹底擺脫過往陰影,為新時代做好準備之前,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這件事了。
“當然,你可以把消息告訴少部分負責管理塔爾隆德事務的龍族,他們知道真相之後應該能更好地規劃社會發展,避免一些潛在的危險——而且責任心會讓他們保守好秘密。在守密這件事上,龍族一向值得信賴。”
“我明白了,之後我會找個機會把你的事情告訴塔爾隆德上層,”高文點點頭,之後還是忍不住又看了恩雅此刻圓滾滾的形态一眼,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還是想問一下……這怎麼偏偏是個蛋?”
“……是啊,怎麼偏偏是個蛋呢?其實我也沒想明白……”
第1109章
接下來的路
上一次與恩雅見面時的場景開始在高文的腦海中回轉,而且始終揮之不去——這些揮之不去的畫面很快便與眼前的現實産生了對比,讓孵化間中的氣氛變得愈發古怪,以至于古怪到了連恩雅都陷入沉默的地步。
最後還是高文率先打破這份尴尬:“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個形态?那你一開始是怎麼計劃的?”
“時間倉促,我隻來得及完成粗淺的切割……後面的發展完全沒有計劃,”恩雅十分坦然地說道,似乎在卸去了“衆神”這副重擔之後,連她的性格也跟着發生了一些微妙的改變,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她如今說話直白了許多,“事實上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的人性部分一定可以保留下來,也不确定保留下來的人性部分究竟還是不是‘恩雅’這個個體。我曾以為自己會變成某種類似靈體的狀态……就像凡人的靈魂,或者是……一個普通的龍類。現在這副模樣着實令我意外。”
高文神色怪異地看了這金色巨蛋一眼,忍不住說道:“從一個像你這樣古老而隐忍的神明口中聽到‘沒有計劃’幾個字,說實話我也挺意外的。”
恩雅的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絲笑意:“我已經不是神明了——而且我記得自己從一開始就說過,神明既不全知也不全能。”
高文輕輕點了點頭,随後若有所思地說出了自己的一些猜想:“這會不會有某種象征意義?龍蛋……這可以視作龍族生命的初始狀态,而在洛倫許多凡人種族的觀念中,尚未降生或者剛剛降生還沒有進行第一次呼吸的嬰兒是凡人的‘至純階段’,我想龍蛋也可以如此對應:它象征着最初,也最純淨的人性,這正如你現在的狀态。”
“……最極緻的人性反而蘊藏在神性的背面麼,這真是有趣而大膽的理論,不愧是你,”恩雅的聲音聽上去頗為愉快,她似乎對高文的說法很感興趣,“看樣子你的‘研究’又可以更加充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