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土一戰,聯盟各國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可沒有哪個國家的損失能比得上奧古雷——由于包括塞西爾和白銀帝國在内的聯盟主導國對廢土方面判斷失誤,聯盟沒有在西線布置足夠的警戒,這直接導緻原本根本沒被列為前線的奧古雷部族國在戰争初期便遭到了廢土軍團的正面沖擊,其國土三分之一淪陷,而在後期的反攻階段,滿腔仇恨的奧古雷人又時刻沖鋒在前,這讓他們手刃了無數仇敵,卻也讓奧古雷聯軍成為了整個反攻階段以及塔拉什戰役全程中傷亡率最高的部隊。
現在,複仇的火焰已經褪去,戰争以勝利告終,凱旋的将士與幸存的民衆們要面對的則是一系列現實問題。
先祖之峰中深藏的深藍湧源,是這個國家在經曆了廢土戰争之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家底”,是他們在未來幾十年重振經濟、恢複國力的資本,可現在這份家底已經變成了魔潮觀測裝置的底盤——從魔潮的整個運行周期以及社會發展的周期來看,這個觀測裝置甚至可以說是“一次性”的。
“現在聯盟方面已經在對奧古雷提供各種各樣的‘優待傾斜’,包括貿易上的稅收優惠以及從深藍之井分出來的能量配額,但在我看來,所有這些傾斜政策都是暫時的,奧古雷所支付出去的代價卻是永久的,”高文嗓音低沉,琥珀今天所提到的事情,他其實早在聖山改造工程啟動的那一天就已經預見,“現在這種‘全世界萬衆一心共抗天災’的熱情遲早會褪去,當魔潮危機結束的時候,也就是奧古雷這個危機開始的時候……”
“真的會有這麼嚴重麼?”這時候始終在旁邊聽着沒有插嘴的貝爾提拉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她并不像高文這樣擅長分析全局,也不像琥珀在長年的情報工作中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她感覺自己很難想象如今這拯救世界的偉岸之舉會在若幹年後變成讓聯盟動蕩的隐患,“我是說,抵禦魔潮這樣的世紀壯舉,難道還不能為奧古雷人換來一份長久的榮耀和繁榮麼?”
“當然不能,情況甚至會比我說的更嚴重,”高文表情平靜地看了貝爾提拉一眼,嗓音低緩,“因為災難是會結束的,而災難中衆志成城的事情在災難結束之後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處理就一定會變成所有人的沉重負擔,甚至會成為道德和輿論上的撕裂點,尤其是人類……貝爾提拉,你也曾為人類,你更親眼見證了人類幾百年的變遷,你比誰都知道人類的短暫多變。
“你能想象這樣的景象麼?貝爾提拉,你可以想象有一個老去的奧古雷人,他是從塔拉什平原生還的老兵,如今正坐在因為财政問題而停建的街道旁,他的生活補助金已經一再削減,而今年冬天的取暖費用還沒有申請下來,他的房子就在身後,裡面冷的和街道上一樣,他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城市中早已沒有多餘的崗位……
“為何會這樣?因為魔潮結束了,廢土之戰也已經是個遙遠的記憶,聯盟其他國家的民衆越來越無法接受将自己的稅金變成另一個國家的基建援助和貿易補貼,尤其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甚至記不起塔拉什戰役發生在哪一年,也不記得魔潮觀測裝置的建造過程中到底死了多少人,某些更先進更刺激的娛樂在吸引着他們,而他們認為這些曆史考點所占據的分數完全可以通過别的辦法彌補過來。
“可是那個坐在門前等着補助金和采暖費的老兵不一樣,那些戰争與災難的記憶從來不曾離開他,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從塔拉什平原爬回來的,也記得曾經的聖山,記得自己和戰友們在踏上前線時最後一次朝拜的情景——這些曾經榮耀而自豪的經曆正越來越變成渾渾噩噩的褪色記憶。
“他的政府已經沒辦法再支付高昂的社會成本,因為國家最富庶的地區現在被一個挖不走拆不掉的大機器占着,國家未來幾十年的能源儲備甚至環境成本已經為拯救世界而透支,政府想要把平原區的感應器陣列拆走,想要清理那些已經開始逐漸産生污染洩露的管道,這樣起碼能恢複部分耕地和礦帶,可拆走那些巨型設施的費用甚至比建造它們時更高,而聯盟……聯盟的新生代如今已經拒絕支付這些‘與他們無關的賬單’。
“如果我們沒有處理好魔潮觀測裝置後續的一系列問題,那麼這樣的情況就會在未來變成某種常态,并最終在聯盟内部産生不可彌補的裂痕。
“貝爾提拉,我們現在确實是團結一緻,各國都在幫助奧古雷從戰争創傷中走出來,但這些援助中有一半其實都隻是為了能盡早把魔潮觀測裝置建造完,為了讓部族國的大部分人暫時不要去關注聖山的變化以及思考長遠的未來,另一半則源于無法回避的虧欠感——可是這一代人是會老去的,而這一代人的繼任者可接受不了把一個被耗到油盡燈枯的國家養一輩子。”
貝爾提拉似乎已經許久不曾從高文口中聽到這樣犀利又冰冷的分析,甚至旁邊的琥珀也是。
聯盟如今團結一緻共扛魔潮的現狀以及廢土之戰輝煌的勝利似乎給了許多人一個假象,讓大家認為這種和平與緊密團結的局面是一種理所當然,甚至是“文明已經發展到某一高度的證明”,并把這種暫時的“局勢”錯認成了社會演進的新“形态”,連貝爾提拉與琥珀都時常會有這種感覺,更不要說普通人。
但現在看來,高文這個一手促成聯盟建立的奠基者,反而才是對聯盟内部隐患最不樂觀的人。
“在所有人都因末日下的衆志成城而深受鼓舞時,真沒想到會從您口中聽到這些尖銳冷硬的評判,”貝爾提拉抿了抿嘴唇,打破沉默說道,“我還以為您會是對聯盟秩序最有信心的人,畢竟是您打造了如今的局面……”
“正因為它是我一手建起來的,我才比所有人都知道它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倒塌,”高文輕輕吐出胸中濁氣,表情仍然平淡,“聯盟從來都不是一個穩固到可以永世長存的高山,而是一個建立在精妙的壓力平衡、成堆的契約文書、現實的共同利益基礎上的木屋,我們現在需要它,隻是因為屋外風雪交加,大家都需要有這麼個木屋的庇護,但如果有一天聯盟的某個成員在這屋子裡感受到了和外面風雪一樣的寒冷,那它就會成為從這木屋中抽離的第一根木頭——而它的抽離,會讓更多的人感受到寒風刺骨,并最終引發連鎖反應。
“目前看來,奧古雷的問題如果處理不當,就會成為這個連鎖反應的開端。”
“那您的建議呢?”貝爾提拉好奇地看着高文,“說實話,這個話題可不怎麼讓人舒服……在所有人都齊心協力抵禦魔潮的時候,我們卻要開始讨論聯盟的隐患以及未來的道德撕裂,如果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年輕人站在這裡,恐怕要因為您剛才說出的話而對‘人性’失望透頂了。”
“會因為幾句話就對人性失望透頂的人,平常閑來無事的時候恐怕每三天就會對人性失望一次,讓他們失望的不是人性,是他們自己的心性,”高文笑着搖了搖頭,“關于奧古雷的問題,我與貝爾塞提娅和幾位龍族領袖私下裡其實也談過。”
“巨龍和精靈……”貝爾提拉若有所思,“長壽種族,這倒确實是個思路,隻要他們能保持在聯盟體系中一定的影響力,充當聯盟發展中的‘曆史準軸’,您剛才所提到的事情就很有可能不會發生,或者至少不會演化到那麼嚴重的程度……”
“不,貝爾塞提娅和赫拉戈爾他們的看法是,這種事十有八九會發生,在聯盟裡塞再多的長壽種族也擋不住,宏偉之牆的衰敗已經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當短生種開始擺爛的時候,長生種套在車上再多的繩子都擋不住整輛車朝着深淵加速,”高文搖着頭說道,“更何況聯盟的宗旨之一就是各成員國不幹涉别國内政,這決定了長壽種族在聯盟裡的影響力上限。”
貝爾提拉不由得瞪大眼睛:“那……”
“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一代人能做到的範圍内盡全力補償奧古雷部族國受到的損失,想辦法幫他們找到别的經濟出路,在魔潮結束之後,趁着聯盟各國的‘熱情’還未褪去,第一時間啟動對先祖之峰及其周邊地區的環境修複和改造工程,趁着餘勁未消,把那堆大家夥改造成旅遊景點也好,恢複耕地和礦帶也好,甚至改建成工廠設施都行,總之不能讓一樁拯救世界的壯舉變成目前這一代人在晚年時的‘灰色記憶’,至少……保證九成九的老功臣可以安然辭世。
“但在未來的某一天,先祖之峰仍然會成為一個危機,或許是因為奧古雷部族國經濟下行,或許是一次世界級的金融危機,或許是别的什麼天災人禍……那時候會有人把這項世紀工程再拿出來,并把當前的危機全部歸結于聯盟秩序的不公,但那就完完全全是另一代人的事了。”
琥珀聽着高文的話,到最後突然愣了一下:“啊,那時候你就不管了啊?”
“廢話,千秋萬代都要管,我管得過來麼?以我們所處的位置,能保證一代功臣安享餘生,保證兩代人生活無憂,保證一個國家尚有後路,這還不夠?”高文瞪了這個暗影突擊鵝一眼,“更何況那時候我都不一定還在這個位置上呢,興許我就在盒裡了——當然要按照某些人的分析,我可能不會那麼早死,那我也有可能早就把這爛攤子給别人了,比如瑞貝卡什麼的……”
琥珀聽着比剛才還驚訝:“啊?你不是打算将來給她追封為王的麼?”
“我當時就這麼一說——現在也是就這麼一說,”高文擺了擺手,“我的觀點一向是以發展的眼光看待發展的世界,任何建立在已有經驗上對未來做出的推測都隻能是‘推測’,而不應作為一成不變的行事準繩,更何況聯盟這種臨時性抱團取暖的組織說不定哪天還就解體了呢,哪能就……”
他這邊話說到一半,從走廊方向卻突然傳來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熟悉的氣息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