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第6頁)

  那裡有一個簡陋的舞台,說是舞台,其實就是一輛改裝後的大車,大車的後半部分伸展開來,又以支撐柱進行加固,便變成了舞台的模樣,一位身穿淺紫色長裙的舞娘在那簡陋的木台中央旋轉起舞,盡管初春的夜晚仍然寒冷,舞娘的身姿卻仍舊歡快,笑容間充滿喜悅,又有兩個拿着長笛與七弦琴的人在大車旁演奏,那是曲調簡單的鄉野音樂,不像白天時的教會聖樂般莊嚴恢弘,演奏之人卻依然盡心竭力,沉浸其中——觀衆們聚攏在這舞台周圍,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轉身離去,更有人隻是靜靜地站在邊緣看着。

  維羅妮卡看向了那個靜靜站在邊緣的身影,對方一頭金色微卷的長發在夜色下格外醒目,而後者似乎也注意到了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擡起頭來,有些驚訝地發現了維羅妮卡的存在,随後露出一個禮貌溫和的微笑:“夜安,維羅妮卡殿下,真沒想到您竟然也會出現在這樣熱鬧卻又粗俗的地方。”

  “我并不覺得這裡粗俗,這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維羅妮卡同樣回以微笑,“倒是你,你不也來了麼——作為豐饒三神的聖女,在盛大的祭祀儀式之後難道不是還有很多事務需要處理嗎?”

  出現在維羅妮卡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主持祭祀儀式的豐饒聖女,但她此刻卻沒有帶着随行的神官,也沒有穿着神職人員的袍服,而是如一位普通市民般站在這裡,完全是一副享受節日的樣子,聽到維羅妮卡的質疑之後她還攤開了手:“您不是也說了麼?盛大的祭祀儀式已經結束了——我的工作已經完成,後續的事情自有神殿中的助祭與神官們去處理。”

  “原來如此——倒是與聖光教會不太一樣,我還在北方教會做聖女的時候倒是比你忙碌許多,”維羅妮卡仿佛随口說着,“看樣子,你是在這裡享受節日?”

  “這很奇怪麼?神明賜福于大地,那麼享受這大地上的喜悅便是回應神明最好的辦法,”豐饒聖女理所當然地說着,“今夜,所有人都可以在這裡盡情享樂,當然也包括你我。”

  維羅妮卡一時間卻沒有回答,她隻是擡頭看向那在木台上旋轉的舞女,良久才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每年都會有複蘇節,神權理事會成立之前有,成立之後仍舊有,對于豐收之神的信徒而言,這是三女神賜福于大地的日子,但對大部分非信徒而言,複蘇節就隻是一場慶典罷了。”

  “我同意您的說法,”豐饒聖女語氣很平靜,“對于非信徒而言,今日隻是一場慶典而已,但這慶典傳承數千年,不可否認的是,豐饒三神的影響已經成為這慶典必不可少的部分,人們會在複蘇節到來的時候在門口挂上幹麥穗,會将這一天草葉上的露水視作一年開端的好兆頭,會在這一天食用甜餡餅,這習俗遍布數個國家,而無論這些地區的人是否信仰三位女神——但您這位理事會執行者應該是知道的,這些所謂的習俗,其實便是上古時期豐饒教義某些條目的變種罷了。”

  維羅妮卡靜靜聽着,她知道對方所言不假,她也從一開始便承認這些事實,正如高文曾告訴她的——信仰的力量在這片大地上已經滋長成千上萬年,從始至終便貫穿着洛倫文明的曆史,這不是一種可以從文化中剔除的雜質,也不是一種能在短期内“治愈”的“疾病”,從信仰中衍生出來的儀式、規範、教條已經在潛移默化中成為凡人世界運行的必備環節,它們變成了普通人言談中的習慣,變成了人際交往中的禮節,甚至變成了人們日常對禍福吉兇的判斷标準。

  神權理事會可以重塑教會,可以調整思潮,可以将信仰松綁為一種無害的力量,但歸根結底,某些已經演變為社會習俗的東西是極難徹底根除的,因為這些東西……已然是文明的一部分。

  就如今夜的這場慶典,就如在寒風中起舞的舞女,就如那些換上新衣服在人群中穿行的孩童,以及不管孩子再怎麼胡鬧都隻能無奈焦躁的父母們——

  神有言,複蘇節當夜應對子女寬容,因為神會因孩童的哭鬧感到不悅,豐饒教會之外的普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條訓誡的存在,但幾乎人人都知道複蘇節這天不能打孩子。

  這就是以神權理事會的力量都難以幹涉的部分,是信仰活動在文化傳承中留下的“投影”——但說到底,神權理事會本身也不打算幹涉這種無害的東西。

  “神權理事會的運行隻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加安全,我們從不打算根除教會,更不是神明的敵人,”維羅妮卡笑着搖了搖頭,“我們的一切行動,都是在幫助你們。”

  豐饒聖女笑了笑,仿佛随口問道:“比如今天這場不太尋常的慶典麼?”

  維羅妮卡揚了揚眉毛:“哦?”

  “我能感覺到,今天的祭祀活動很……不尋常,”豐饒聖女坦然回應着維羅妮卡的注視,“這是一場格外盛大的活動,甚至放在‘舊時候’都不太常見,而皇室與理事會的支持更是前所未有,教會中有些人因此感到興奮,認為這是‘風向’即将改變的征兆,但我……不像他們那樣盲目樂觀。

  “維羅妮卡殿下,我不知道理事會和陛下具體是想做什麼,可理智告訴我,你們不會無緣無故地做這一切,您說理事會不是衆神的敵人,但我知道,舊有的信仰秩序永遠是你們無法容忍的,而從某種意義上,舊的信仰秩序對各個教會而言就約等于他們的‘神’,從這一點上……一切來自理事會的、難以揣摩的指令,其真實目的一定是會令我們這些老古董神官感到恐懼的。

  “我不敢去猜這個‘真實目的’是什麼,但我想……必然不是因為陛下突然想喚醒衆生的虔敬之心吧?”

  維羅妮卡有些驚訝地看着眼前這位微笑着的豐饒聖女,從某種意義上,對方應該算是她的“同行”,而這位同行的機敏讓她有些意外,在片刻的驚訝之後,她才如往常般露出微笑:“但你仍然毫不遲疑地配合了理事會的指示,我看到了你在祭祀場上的表現,那是做不得假的。”

  豐饒聖女沉默了一下,突然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因為祂們很高興。”

  随後她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祂們很高興——我能感覺出來。我跟您說過吧?雖然我并非神選,但我至少是一名天選者,我能感受到女神的注視,也能感受到祂們在那一刻的喜悅,而不管是在獻祭儀式前的啟示,還是在儀式舉行過程中映入我心底的喜悅之情,都說明了三位女神是期待着今日之事的。既然祂們如此期待……那我便無條件地執行,這是我的本分。”

  說到這,她擡頭看向維羅妮卡,又補充了一句:“而除此之外,我不會探究任何事情,也對理事會的真實目的不感興趣,您就把我說的話都當成一場閑談吧——不然,憋得難受。”

  維羅妮卡靜靜地注視着眼前的“同行”,過了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你比我想象的聰明,既有做神官的智慧,也有為人的機敏。”

  “感謝您的誇獎。”豐饒聖女淡淡一笑,随後轉過頭,目光回到了舞台上——那位身穿長裙的舞女已經停了下來,她坐在木台邊緣休息着,身上披了一件暖和的外套,她面帶微笑地與還留在台前的觀衆們打着招呼,又與幾位大着膽子湊到近前的人談論着自己與父親、兄弟一同旅行的事情,她與她周圍的那些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數米開外便站着兩位正在交談的“大人物”,他們都在各自的世界裡過着自己的生活。

  “……其實我小的時候甚至有過一個不着邊際的夢想,”豐饒聖女突然開口,“想要當一個舞女——就像台上那位小姐,四處旅行,跳舞,偶爾還會有一點點冒險……”

  維羅妮卡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搖了搖頭:“你小時候……那個年頭想要做一個四處旅行的舞女可不像如今這麼安全,但我更驚訝你這樣一位‘豐饒聖女’竟然還有過這樣的夢想。”

  “小時候嘛,誰童年的時候沒有點異想天開的念頭呢?更何況我是從小被教會收養,日常生活格外枯燥乏味,以至于每年一次複蘇節慶典之後站在神殿的塔樓裡看一眼廣場上的人群、偶爾聽女祭司們談論慶典的流程都變成了最大的娛樂和所有的幻想源頭,”豐饒聖女自嘲地說着,随後看了維羅妮卡一眼,“您童年時難道就沒有這種經曆麼?”

  維羅妮卡僵硬了一下,表情略顯怪異:“我童年時……我童年時隻讓周圍的人感到緊張。”

  “看來我們都有過讓人不省心的童年,”豐饒聖女當然想不到眼前這位“公主殿下”曾經曆過怎樣的苦惱,她隻是笑着搖了搖頭,“當初照料我的嬷嬷因為我那異想天開的想法可沒少生氣,卻又因為我從小表現出的恩眷之兆而沒辦法發火,隻能隔三岔五就去神殿裡禱告以舒緩心情……”

  一開始略有心機的交涉不知何時變成了閑談,維羅妮卡倒是不抵觸這樣輕松的氛圍,她随口問着:“那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