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薔薇渾渾噩噩跟着文笙跑。n進李家中堂,她雙腿虛飄,整個人暈在地上。n“薇姐兒!”保姆攙扶她,“林團長在家,給林家送個消息吧。”n傅時延平靜注視林薔薇,又注視文笙。n文笙嘟囔,“咱們瞞着,萬一耽誤了生死的遺憾,是彌補不了的。”n“狡辯。”他訓斥。n醫生紮了針灸,林薔薇睜開眼,拽傅時延,“女警”n“回北方,歸隊了。”他立在床頭,“嘉佑委托女警帶來一件東西。”n玫瑰紫的絲絨盒,一枚白鑽戒。n她的尺碼,她喜歡的梨形。n“嘉佑在緬甸訂的,倘若他犧牲,作你嫁妝;倘若死裡逃生,作你婚戒。”n林薔薇一動不動。n“我四十歲了。”她沙啞,“我不嫁他,嫁誰。”n保姆歎息,哄她,“林家的千金,五十歲也有男人娶。”n她笑中含淚,“如果我肯嫁,又何苦耗到四十歲呢。”鑽戒套入,一切恰好,“要麼,嫁人;要麼,嫁碑。總之,我沒第二條路了。”n“除了嘉佑,緬北還有三個卧底。昨天,賽寶和嘉佑在邊境火拼,卧底及時報信,緬北警方支援了。”傅時延一張臉凝重,“再遲一秒,嘉佑便犧牲了。”n文笙哭,林薔薇發呆。n“所以,他殘了嗎。”她人呆滞,目光也呆滞,“缺了什麼,肝腎,胳膊?”n“腹部中彈,傷了脾,在緬甸醫院緊急輸血手術。”n林薔薇抽搐着。n“他想自殺,而賽寶想慢慢折磨他,于是先開槍,擊中他右手,制止了他,子彈剮了右眼,有失明的風險。”傅時延望着林薔薇,“嘉佑撿起槍,打算二度自殺,警方趕到。”n“京哥兒。”她哽咽喚他,“送我去。”n他不語。n“求你。”林薔薇抽搐得更劇烈。n傅時延深吸氣,“你有護照嗎。”n“我盼嘉佑平安,可自從他去緬甸,我也一直準備好見他最後一面,或是接他遺體回國。”她神情恍惚,“嘉佑沒有父母大哥,隻有我了。我清楚,一旦他犧牲了,市裡安葬他,他們安葬的是墓碑,我安葬的是他的家。”n“哥哥。”文笙央求,“黃局是爸爸的學生,嘉佑的老師,你找黃局。”n傅時延去後堂聯系了大使館,特殊通道辦了簽證,“今晚入境,黃局已經在緬北。”n這時,一輛紅旗轎車泊在李宅大門,“薔薇!”林團長和傅懷峰跨入後院,“嘉佑出事了?”n傅懷峰七十三歲了,鬓角斑白,這些年兩場大病,有一場下了病危,文笙和小珍珠跪在icu門口大哭,才哭一半,傅懷峰去了普通病房,文笙懵了,小珍珠是實誠女孩兒,掙脫媽媽追着爺爺哭沈承瀚私下一提這茬兒,誇文笙母女:笙妹妹和長孫女受寵,換了京哥兒迫不及待哭喪,淮康和韻甯同志不把他打尿褲了?n一句話,損了卧龍鳳雛。n李韻甯曉得傅懷峰是北方人,習慣了北方氣候,陪他搬回傅宅,療養了八個月。n清明節,傅懷峰輾轉尋了程宅的老保姆,打聽阮菱花的陵園,得知她獨葬在西郊,沒有和程嘉良合葬,碑文是‘阮菱花之墓,子程嘉佑’。n程嘉興認祖歸宗,姓傅了,她體諒傅懷峰的難處,遺言叮囑程嘉佑:不刻長子。n李韻甯脾氣是跋扈,如今也七十歲了,四十年前的恩怨糾葛,終究是淡了,傅懷峰掃墓祭拜阮菱花母子,她沒攔,裝不知情。n傅家人不去,那座城市,無人記得程家人了。n荒草萋萋。n李韻甯亦是不忍。n那天,悄悄尾随傅懷峰上山,程嘉興的墓前有一個女人在燒紙。n叫阿梅。n敲詐勒索罪判了刑,剛釋放。n傅懷峰問她,她坦白是人間天堂的女人。n自古,婊子無情戲子無義。n一炷香,一盆紙錢,一顆程嘉興愛吃的石榴,天下之大,唯有阿梅。n李韻甯的心結,蓦地解開了。n世間的孽,花開花落自有時。nn“是出事了。”傅時延沉得住氣,穩得住大局,“我安排妥帖了,您放心。”n“你去緬北!”林團長勃然大怒,“緬北是龍潭虎穴,你一個姑娘——”n林薔薇猛地一撞牆,額頭一霎腫了,“我一個老女人,有什麼忌諱的,您同意嗎?”n“你”林團長拗不赢女兒,屈服了,“好好好,我同意,你别撞了。”n傅懷峰引着林團長去北廂房,林薔薇匆匆離開。n“你鞋子呢。”傅時延一低頭,發現文笙赤腳踩在羊毛毯上。n她佝偻腳趾,全是細細碎碎的硌痕,“沒穿”n“是沒穿,是丢了?”n保姆在一旁斟茶,“小夫人風風火火沖出廂房,我喊她穿鞋子,她不聽。”n傅時延蹙眉,“胡鬧!”n結婚十年,姑婆亡故,李韻甯隻管傅正修和傅正儀,不管李家了,文笙地位高,是名副其實的家族主人,傅時延的薪水、分紅統統上繳,她雖不擅長管賬,但傅時延給足了權力和體面,老宅上上下下的大事小事,一律向她彙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傅夫人,嬌養到三十歲,連一塊淤青也沒磕過,頭發絲都是潤澤烏亮。n“坐下!”他暴躁。n文笙骨子裡是怕他的。n規規矩矩坐。n傅時延蹲下捏她腳踝,一點點消毒,搽藥,“疼嗎。”n她搖頭,“不疼。”n“鼻尖冒汗了,不疼?”n文笙老實了。n“活該,疼了,長記性。”他嘴毒,手上動作卻輕輕揉搓,“男人和女人心思不一樣,男人複雜,女人單純,我瞞着薔薇,并非不解風情。她固執,嘉佑剩下一口氣,她也一定去見他,嘉佑得罪了緬北多少亡命徒,幹卧底的,家人、愛人、自己,一輩子無名無姓,暗無天日。”n文笙喉嚨一酸。n“哥哥,那三個卧底安全嗎。”n“今天是安全的,明天未必。”傅時延擡眸,文笙可憐兮兮,睫毛挂了淚珠,他揩去一滴,又滑一滴,“珍珠說,她以後當刑警。”n“嗯。”n“怎麼辦,哥哥。”n“撫養珍珠,不代表操縱她人生,她當什麼,尊重她。”n文笙繼續哭。n“媽媽——”小珍珠抓着小風車,蹿進屋,一愣。n傅時延笑着摸她小辮子,“媽媽擔憂小叔叔。”n小珍珠懂得男人女人、結婚生娃了,神秘兮兮揪文笙耳朵,“媽媽,你擔憂大斌叔叔,爸爸和方嬸嬸吃醋。”n“什麼大斌叔叔!你媽媽的绯聞就是你和沈業四處傳播的。”傅時延拉住小珍珠,“是嘉佑叔叔,你滿月他抱過你。”n“嘉佑叔叔帥嗎。”n“帥。”n“比爸爸呢?”n“在媽媽眼中,爸爸帥,在陌生人眼中,嘉佑叔叔帥,嘉佑叔叔是英雄。”傅時延耐着性子解釋。n“爸爸也是英雄,媽媽是母老虎,爸爸有膽量和老虎睡一個房間,是武松。”n文笙不哭了,嚴肅質問,“誰說的?”n小珍珠大大方方的,“沈業。”n傅時延陷入沉默。n大金鍊子小小的年紀,頗有邏輯啊,是個學理工的好苗子。n“原本,我心軟了。沈業這麼黏珍珠,沈家又顯赫,兩家青梅竹馬。”文笙一邊抹淚,一邊判大金鍊子‘無妻徒刑’了,“‘母老虎’你是武松?”n糟了。n炮火轉移。n傅時延一字一頓教導小珍珠,“爸爸是公老虎,媽媽是女武松,去告訴沈業,謝謝他高看我,他看錯了。”n小珍珠鬼精,察覺氣氛不和諧,飛快溜了。nn緬北,五月到十月是雨季。n淩晨五點,客輪靠岸。n林薔薇撐傘下船,四名保镖随護。n“救命——”隔壁一艘貨輪,是越南的船,一群男人堵住一群女人,往貨艙裡驅逐,“不安分,活埋你!”n“打電話!”一個蛇頭站在甲闆,“贖金五十萬緬币,湊齊了,讓你們回越南,湊不齊,有的是地方湊!”n女人們擠在艙門,破破爛爛的衣服,一遍遍聯絡家裡。n窮的,舍了女兒、妹妹,根本不接電話,富的,和蛇頭砍價,砍一萬,蛇頭搧女人一巴掌。n林薔薇握拳,“欺負女人混賬。”n她生活的大院,李家、沈家,孟家、林家個頂個是權富家族,老太祖、太爺、父輩、子弟輩,玩歸玩,對女人,大半是情種。而她目睹的緬北,女人如草芥,如寵物,處處是煉獄。n忽然,一個女人跳江,為首的蛇頭瞄準了浮出水面的腦袋,‘砰’的一槍。n鮮血蔓延。n大巴車從渡口行駛至醫院。n黃局和一名下屬在抽煙。n“我通知了雲省警方,調集了外科、眼科的專家,程隊出境,咱們的同志馬上接手。”n黃局點頭。n“關鍵是,緬北這邊暫時不放人。”下屬發愁,“程隊朝賽寶開槍,是正當防衛,行車記錄儀證明賽寶威脅了程隊,可巴黑沒動手,無論是押運、毆打人質,還是襲擊程隊,巴黑什麼都沒做。巴黑的親屬認為,巴黑有死罪,在法庭審判,由警方槍決,程隊沒有穿警服,沒資格擊斃巴黑。”n黃局臉色陰翳掐了煙,下台階,“林小姐。”n林薔薇看着他。n“嘉佑逮捕了張坤團夥,救了烏鴉綁架的十二個華人,擊斃了巴黑,幫我們的老同志報了仇。在南郊,又阻截了一批人質被販賣,泰國警方也感激他。”黃局安慰林薔薇,“我為嘉佑申請一等功。”n“我不在乎他幾等功,我在乎他活不活!”林薔薇壓抑的情緒,一瞬崩潰了,“我在乎他救的人質回家了,他能不能回家。”n黃局眼眶一濕,“六年前,嘉佑要求執行緬北任務,他剛轉崗緝毒,是生面孔,緬北四雄不認識他,他沒有親屬,未婚未育,無牽無挂,是最合适的人選。程嘉良和程嘉興,死得不光彩,他經曆了榮耀,落魄,無法面對程家的結局。”n林薔薇捂住眼睛,“他可以活嗎。”n“在救治。”黃局悲恸,“情況不樂觀,你有個心理準備。”n上樓。n盡頭的一間。n四四方方的窗口,囚困了程嘉佑。n他三十七歲了。n這一生,最青春的歲月,奉獻在一線,留在緬北。n林薔薇瞧着他,從風華正茂的男孩變成滄桑的男人,從程家的小公子變成孤兒,從會笑會鬧、會騎單車載着她去郊外、會系着圍裙煮長壽面、會在警隊籃球賽上進了三分球向觀衆席的她歡呼n那麼厲害的程嘉佑,那麼鐵骨铮铮的程隊,此時,昏迷在病床上,椅子上的衣褲血迹斑斑。n一片,一大片。n紅黑色的血。n子彈刺透皮肉,他多麼痛。n哪有人不懼痛呢。n隻不過,痛與忠義之間,普通人選了痛,英雄選了忠義。n包裹在他血色中的彈孔,也刺她心。n“嘉佑。”她推開門,幽寂的病房,冷冰冰的,“我來接你了。”n男人扣着氧氣罩,雙目緊閉。n“鑽戒很漂亮,我戴在中指了。”林薔薇停下,一寸寸摩挲他手,粗糙的,厚實的掌紋,“等你醒了,給我戴在無名指。”n一名護士招呼她,“重症病房不允許家屬進入。”n她不走。n護士又叫了值班同事,拖着她出去。n“嘉佑!”林薔薇聲嘶力竭,“你王八蛋你死了,逼我也死嗎。”她摘了鑽戒,狠狠一扔,扔在被子上,“誰稀罕嫁妝一枚戒指,一盒骨灰,是你的交代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