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童音,如玉石相擊,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節奏感,在寂靜的書房中回蕩開來。
“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每一個姓氏之間的停頓都恰到好處,既不顯急躁,也無半分遲疑。
這哪裡像是一個初學的孩童在背誦,分明像是一位浸淫多年的老學究,在信口拈來,從容不迫。
賈政那隻端着茶杯的手,凝固在了半空中。
他原本預備着,賈環最多能背出開頭幾句,便會磕磕巴巴,難以為繼。
屆時,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發作,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子打回原形。
可他錯了。
賈環的背誦,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那聲音平穩得可怕,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和心虛。
賈政甚至能從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中,聽出一種獨特的韻律感,仿佛這枯燥的百家姓,都被他念出了一絲文章的意味。
他下意識地将目光,從茶杯移到了跪在堂下的兒子身上。
晨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勾勒出賈環瘦削的輪廓。
他雙目緊閉,微微揚着下巴,那張蒼白的小臉上,竟透着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
這副模樣,讓賈政心中那早已準備好的雷霆之怒,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無論如何也發作不出來。
他開始真正地審視這個兒子。
這個他素來厭棄,視若無物的庶子。
另一邊,賈寶玉的臉色,早已從不耐煩和嫌惡,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扭過頭,死死地盯着賈環。
怎麼可能?
這個在他眼中,隻會跟在趙姨娘身後哭哭啼啼,渾身散發着陰郁和猥瑣之氣的“濁物”,怎麼可能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他不僅敢頂撞自己院裡的丫鬟,敢在廚房裡立威,現在,竟然還敢在父親面前,将這《百家姓》背得如此
如此流利!
寶玉自诩聰慧,過目不忘,可他知道,即便是他,在無人教導的情況下,三日之内,也斷然做不到這般滴水不漏。
賈環的聲音還在繼續。
“姚、邵、湛、汪,祁、毛、禹、狄”
那聲音像是一柄小錘,一下一下地敲在寶玉的心上。
他忽然覺得有些煩躁,有些不安。
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一直珍藏在錦盒裡的寶珠,旁邊卻突然多了一塊原本被他踩在腳下、不屑一顧的石頭。
而此刻,這塊石頭,竟然自己發出了光。
雖然微弱,卻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