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賈環,那張俊美的臉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
“詩詞,乃是抒發性靈,寄托山水之物!是天地間至清至潔的雅事!豈能被你這般,沾滿了祿蠹之氣,充滿了機心算計!什麼‘換舊都’,什麼‘舊時奴’,你這滿腦子的功名利祿,滿心的踩低捧高,簡直是玷污了詩,也玷污了這片雪!”
他拂袖轉身,對着林黛玉和薛寶钗等人痛心疾首地說道:“我隻當今日是風雅集會,不想卻是一場名利之所!這裡,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你們你們好自為之!”
說罷,他竟真的不顧衆人勸阻,頭也不回地踏着雪,憤然離去。
場面,一度陷入尴尬。
賈環看着寶玉離去的背影,臉上沒有半分惱怒,反而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站起身,對着衆人拱了拱手,聲音依舊溫和:“寶玉哥哥天性純良,視功名如浮雲,不喜我這詩中的殺伐之氣,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之會,本是小弟一時興起,不想竟擾了哥哥的雅興,實乃罪過。”
他這番話,既解釋了寶玉的離去,又将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顯得大度得體,與寶玉那番“憤世嫉俗”的姿态相比,高下立判。
他又轉向薛寶钗,微微欠身道:“今日風雪愈大,小弟身子骨弱,有些受不住這寒氣了。詩也作了,酒也罰了,便想先行告退。還望寶姐姐和諸位姐妹見諒。”
他這退場,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高潮已過,目的已達,再留下來,反而會落了下乘。
薛寶钗何等聰明,立刻會意。
她知道,正戲,現在才要開始。
“環兄弟說的是,這天确實冷了。你病才好,仔細身子。”
她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親自送了他兩步,走到一處相對避人的地方,這才壓低了聲音,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柔聲說道:“今日之事,多謝環兄弟手下留情。家兄頑劣,日後,還望兄弟多加看顧。”
她口中說的是薛蟠,眼睛裡,卻已帶上了關于“鹽引”的詢問。
賈環微微一笑,如春風化雪:“姐姐言重了。令兄乃性情中人,小弟亦是心生敬佩。隻是,大丈夫立于世,拳腳終是小道。若能将精力,用于經世濟用之學,解決些‘燃眉之急’,豈不更好?”
他将“燃眉之急”四個字,咬得極輕,卻又極清晰。
薛寶钗那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她擡起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賈環:“兄弟所言極是。隻是,我一個女兒家,于經世濟用之學,實在愚鈍。家兄更是懵懂。不知兄弟何時有暇,可否來我梨香院,指點一二?舍妹願以香茗一盞,親聆教誨。”
“姐姐相邀,豈敢不從。”
賈環拱手一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隻是梨香院梅香撲鼻,非我這俗人可解。我那小院,雖簡陋不堪,卻也清淨。三日之後,雪停天晴,小弟掃榻相迎。屆時,再與姐姐,細論文墨。”
“好。”
薛寶钗不再多言,隻一個“好”字,便定下了這場決定薛家命運的會面。
賈環再次對衆人一揖,便在錢槐的攙扶下,轉身踏入了茫茫風雪之中。
他那瘦小的身影,在黑色鬥篷的包裹下,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雪幕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