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緩緩轉身,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背影,“你錯在,将你的鋒芒,用錯了地方!”
他走到賈環身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今日在場的,是你的兄長姐妹,是你的長輩。你用那般霸道的詩句壓制她們,是為不友;在長輩面前巧言令色,是為不敬。縱有經天緯地之才,若無德行支撐,也不過是空中樓閣,終将傾覆。這個道理,你懂嗎?”
賈環心中冷笑,這套“德行”的說辭,不過是上位者用來規訓下位者的枷鎖。
但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反而轉過身,對着賈政的方向,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父親教誨的是,兒子受教了。”
他的順從,反倒讓賈政準備好的一肚子教訓無處發洩。
他沉默了片刻,語氣竟緩和了些許:“罷了,起來回話吧。”
“兒子領罰在此,不敢起身。”
賈環依舊跪着,态度恭敬到了極點。
賈政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愈發複雜。
他負手在祠堂中踱了兩步,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那番‘兼濟天下’之論,究竟是你一時巧辯,還是你心中真有此想?”
來了。
賈環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他擡起頭,眼中沒有了之前的鋒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帶着幾分迷茫的真誠:“回父親的話,兒子不敢欺瞞。今日之前,兒子心中所想,不過是怨怼與不甘。”
他坦白得讓賈政一愣。
“兒子怨,為何同為父親骨血,寶二哥是天上明月,兒子卻是地上塵埃。兒子恨,為何在這府中,兒子和姨娘要處處受人白眼,時時遭人踐踏。”
這番話,說得賈政臉上有些挂不住,卻又無法反駁。
賈環話鋒一轉,眼中燃起光芒:“但正是這份怨與恨,逼着兒子去讀書。兒子在書中讀到範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讀到張橫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兒子方才明白,一個人的眼界,若隻盯着自家院裡的一畝三分地,看到的便隻有嫡庶之别,榮辱之分。可若将眼界放到這天下,放到這萬千生民身上,那嫡庶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所以,今日那首詩,既是兒子心中不平之氣的宣洩,也是兒子讀聖賢書後,生出的些許不自量力的志向。讓父親和衆人受驚,是兒子的錯。但那份志向,兒子不想改。”
這一番剖白,半真半假,卻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一個封建士大夫的心坎上。
先抑後揚,先承認自己的“小”,再升華到家國天下的“大”。
賈政徹底動容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形瘦弱卻目光堅毅的兒子,仿佛看到了年輕時那個同樣一腔熱血、渴望建功立業的自己。
他這些年被官場磨平了棱角,被俗務消磨了志氣,竟在一個最瞧不上的兒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失落已久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