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祠堂裡的漏刻滴下最後一滴水,宣告着一個時辰的結束。
賈環緩緩從冰冷的青石闆上站起,雙膝早已麻木,但他臉上卻毫無痛楚之色,一雙眸子在昏暗的燭火下,亮得驚人。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到門外,看了一眼滿天寒星,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
這場風波,暫時平息了。
但他也知道,這隻是開始。
一池靜水被投下巨石,掀起的漣漪絕不會輕易消散。
回到自己那間小院,門虛掩着,裡面透出微弱的燈光。
趙姨娘竟還沒睡,正坐立不安地等着他。
見到賈環進門,她“呼”地一下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來,拉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見他隻是臉色有些蒼白,并無傷痕,才拍着胸口,後怕地念叨:“我的小祖宗,你可吓死我了!我真怕老爺一怒之下,又動了家法!”
“母親放心,父親沒有重罰。”
賈環扶着她坐下,語氣平靜地将事情簡化了一番,“父親考校了我的學問,雖覺我詩中略有輕狂,但也贊我胸有大志,罰我跪祠堂抄書,是為磨我心性。”
“贊你胸有大志?”
趙姨娘的眼睛瞬間亮了,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的喜訊。
在她有限的認知裡,能從賈政口中得到一句“贊”,比得了金山銀山還讓她激動。
“正是。”
賈環趁熱打鐵,“所以,母親,日後切不可再像從前那般行事。我們隻需安分守己,兒子隻管用功讀書,隻要能入了父親的眼,我們的好日子,就在後頭。”
趙姨娘被這番話哄得心花怒放,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兒啊,你放心,以後娘什麼都聽你的!筆墨紙硯,娘明兒一早就去給你弄最好的來!”
安撫住了這個最大的内部不确定因素,賈環才感到一絲真正的放松。
他知道,想要成事,就必須将這個愚蠢的母親牢牢掌控在手中,讓她成為自己最聽話的棋子。
正如賈環所料,秋爽齋發生的一切,如同一陣風,一夜之間吹遍了榮國府的每一個角落。
下人婆子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言語間對“環三爺”的稱呼,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敬畏。
他們或許不懂詩詞,更不懂什麼“經世濟民”,但他們看得懂眉高眼低。
三爺敢當着老爺的面作那等“殺氣騰騰”的詩,最後不僅全身而退,還引得老爺去祠堂“夜話”,這本身就是一種天大的本事!
府裡的風向,似乎要變了。
榮慶堂,賈母的上房内,氣氛卻有些凝重。
王夫人正用帕子按着眼角,對着賈母低聲啜泣:“老太太,您是沒聽見那詩,‘我花開時百花殺’,這是何等的怨望!環哥兒這孩子,平日裡看着不聲不響,心裡竟藏着這般歹毒的心思。我不是容不下他,隻是怕他帶壞了寶玉,更怕他這股邪氣,沖撞了府裡的福氣啊!”
賈母斜倚在榻上,手裡撚着一串沉香佛珠,閉着眼睛,臉上看不出喜怒。
她聽完了王夫人的哭訴,又聽了旁邊王熙鳳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賈環如何“巧言令色”地頂撞賈政,許久才緩緩睜開眼。
“政兒怎麼說?”
賈母的聲音蒼老而平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