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号角聲,如同自地獄深淵吹來,穿過曠野,越過屍骨累累的無人區,沉沉地撞在朔方城斑駁的城牆上。那聲音并非尖銳,卻帶着一種能讓五髒六腑都随之共振的壓迫感,仿佛一頭沉睡的遠古兇獸在蘇醒時的低吼,宣告着一場吞噬生命的盛宴即将開始。
城牆之上,死一般的寂靜。
風聲都仿佛被這凝重的氣氛所吞噬,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跳如擂鼓的悶響。士卒們用盡全身力氣緊握着手中的兵刃,冰冷的鐵器被掌心的冷汗浸得濕滑,仿佛随時都會脫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土生土長的邊地漢子,或許殺過零星的馬賊,或許驅趕過落單的野狼,但他們一生之中,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
那不是幾十人的遊騎騷擾,而是成千上萬、無邊無際的鋼鐵洪流。火把彙成的赤色星海,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與漆黑的地平線融為一體。每一個火點背後,都是一個嗜血的蠻族戰士和一匹矯健的草原戰馬。恐懼,如同一株無形的、長滿了冰冷倒刺的藤蔓,從每個人的腳底悄然升起,緊緊纏繞住他們的心髒,讓他們連呼吸都感到一陣刺痛。
一名剛滿十六歲的年輕輔兵,嘴唇早已沒有了血色,他半張着嘴,無意識地看着城下的煉獄景象,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他想起了村裡老人們口中“蠻子破城”的故事,想起了那些被挂在旗杆上的人頭和被馬蹄踏碎的家園。他手中的長槍,此刻重逾千斤。
李長松站在垛口之後,身形如一尊沉默的石雕。他的手掌死死按在城牆冰冷的磚石上,那磚石冰冷而粗糙,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從遙遠地平線傳來的、大地震顫的脈動,正通過這堅實的城牆,一下下地敲擊着他的骨骼。他知道,這不是演習,更不是恫吓,這将是一場決定朔方城數萬軍民,乃至他麾下所有人生死的血戰。輸了,便是城破人亡,身後再無家園。
他的目光在顫抖的士卒們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如同尋找救命稻草般,落在了陸遠身上。
那一瞬間,李長松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在這個地獄降臨人間的前夜,在這個連他這樣的沙場老将都感到心悸的時刻,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臉上竟沒有絲毫的恐懼。他的眉宇間一片沉靜,眼神平靜得像一口千年古井,不起半點波瀾。他正冷靜地觀察着城下敵軍的動向,分析着火把的布局和調動,仿佛眼前不是即将吞噬一切的血肉磨盤,而是一盤需要細心計算、步步為營的棋局。
這種超然的鎮定,與周圍的恐慌形成了無比鮮明的、甚至是刺眼的對比。
“陸主事”李長松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幹澀沙啞,“敵軍主力已至,你你那‘木鸢’,可真有把握?”他問出這句話時,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話語中帶着一絲懇求。他需要的不僅僅是計策,更是一種能支撐他繼續站在這裡的信心。
陸遠将目光從城下收回。他并非沒有情緒,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讓他能夠将那份足以壓垮任何人的緊張與恐懼,壓縮在理性的牢籠之下。他伸出手,五指張開,細細感受着夜風的流向和力度,甚至還用舌尖輕輕感受了一下空氣中的濕度。
“李百戶,”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仿佛能穿透戰場的所有噪音,“風向自北向南,風力三級,正合我意。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現在,我們隻需要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一個能讓他們的恐懼,達到頂點的時機。”
他的鎮定,他話語中那不容置疑的邏輯與自信,像一股清泉,注入了李長松幾近幹涸的心田。那顆因恐懼和重壓而狂跳的心髒,竟奇迹般地安穩了半分。
“好!”李長松猛地一咬牙,将所有的疑慮與恐懼都壓了下去。事到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選擇相信這個少年創造的奇迹。他轉過身,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咆哮:“全軍聽令!弓弩手預備,嚴守崗位!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箭,違令者——斬!”
“斬!”他身後的親兵們齊聲怒吼,聲浪壓過了部分士卒的恐懼。
城下,黑汗大軍在距離城牆約莫一裡處停下了腳步,開始整隊。他們沒有急于發動總攻,這種圍城戰,他們經驗豐富。摧毀守軍的意志,永遠是第一步。
很快,前鋒陣中,奔出了上千騎精銳的狼騎兵。這些騎士不着重甲,行動迅捷,他們策馬而出,在城牆的安全距離外來回奔馳,做出各種挑釁的動作,手中的彎刀在火光下閃爍着森然的寒芒。他們用粗鄙不堪的蠻語高聲叫罵,污言穢語如潮水般湧向城頭,内容無外乎問候守将的女性親屬,嘲笑大朔無人,揚言要用守軍的頭骨當酒杯。
“他們在試探,想激怒我們,引誘我們過早消耗箭矢,暴露我們的虛實。”陸遠的聲音在李長松耳邊響起,像是一塊冰,讓他本欲發作的怒火瞬間冷卻。
李長松冷哼一聲,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強壓下怒火,不為所動。
城牆的另一側,副百戶吳旋看着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隐秘而殘酷的冷笑。他身邊的幾名心腹軍官也是一臉看好戲的神情。“百戶大人把寶都壓在一個黃口小兒身上,簡直是兒戲!等會兒蠻子一沖,看他那所謂的‘奇兵司’能頂什麼用!”一名隊正低聲說道。
吳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眼神陰鸷:“稍安勿躁。看着便是。若是那小子失手,李長松也難辭其咎。屆時,這朔方城的防務,便由不得他一人說了算了。”他已經想好了,一旦陸遠的計策失敗,他便立刻站出來,以“妖言惑衆、贻誤戰機”的罪名将陸遠拿下,順勢奪過李長松的指揮權。這對他而言,是一場穩賺不賠的賭博。
對峙,在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