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拿起文書,目光落在“添置棉被”的條目上,久久沒有說話。乾清宮東偏殿内,蘇合香的煙霧依舊缭繞,而這場帝國最高财政會議,卻因黃淮的五十萬兩請求,陷入了一片凝重而複雜的氛圍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帝王的最終裁決,也在思索着這背後關乎國法與人情的深刻命題。
鎏金銅鶴香爐的青煙裹着蘇合香,在金磚地面投下搖曳的影。黃淮垂首立于丹墀下,蟒袍玉帶在寂靜中泛着冷光。當他說出"五十萬兩"時,夏元吉握着算盤的手指驟然停在百位,楊榮撚胡的動作僵成木雕,唯有檐角鐵馬在風中叮咚,敲碎滿殿凝滞的空氣。
"黃大人,"楊士奇的聲音如老槐樹皮般粗糙,"陛下以寬仁治天下,刑部要這許多銀子,怕是要大興刑獄?"他身後的《大明輿圖》上,長江疏浚的朱線正蜿蜒至南京。
黃淮猛地擡頭,官帽翅子險些掃到燭台:"諸位誤會了!"他展開袖中圖紙,牢房改建圖與航海羅盤紋在宣紙上交錯,"三成銀子用于修繕獄舍,添設通風井;另七成是給鄭和大人的航海學堂。"
朱高熾手中的茶盞頓在半空,燙金纏枝蓮紋與鄭和寶船的記憶重疊——永樂年間為尋建文帝,老爹朱棣将下西洋的賬單藏在刑部"特殊開支"裡,如今洪熙二年的賬本上,竟還躺着這筆陳年舊賬。
"為何還挂在刑部?"皇帝的指節叩擊着桌案,龍紋桌布下露出鄭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殘卷,紙邊還留着自己當年批閱的朱砂批注。
楊士奇上前一步,象牙笏闆映着晨光:"陛下未下明旨,臣等不敢擅改舊例。"他眼角餘光瞥見黃淮袖中露出的航海圖邊角——那是去年趙妃私下交給楊溥的朝鮮海圖,此刻竟成了刑部開支的注腳。
"從今日起,"朱高熾将殘卷推到案角,新換的明黃桌布上立刻壓下一道折痕,"鄭和所有開銷歸戶部單列,學堂、船塢、采辦一概如此。"他想起昨日趙妃臨睡前說的"朝鮮造船用樟木,比松木耐海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暗紋。
當工部尚書楊榮報出"一百六十萬兩修黃河大堤"時,夏元吉的算盤珠子終于發出脆響。九百萬兩白銀如沙漏般流瀉:吏部五十萬修繕的驿館圖紙裡,藏着考察官吏的密折通道;禮部四十萬印的《四書五經》,版心處暗刻着防舞弊的微縮紋;兵部一百五十萬的佛郎機炮清單上,最新一批正從澳門港起運
陽光爬上《大明輿圖》的交趾布政使司,朱高熾望着剩下的四百五十萬兩白銀數字,忽然想起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訓》裡畫的财政鐵律。殿外傳來更夫報時的梆子聲,他這才驚覺已耗去兩個時辰。
"剩下的銀子,"皇帝起身時錦袍掃過燭台,火苗驟然拔高,"留二百萬作漕運改道預備,三百萬入國府。"他沒說的是,内府賬冊裡早有一筆專款:給趙妃腹中胎兒預備的啟蒙教具,清單上列着檀木算盤、帶水浮标的司南,還有按《大明律》縮印的啟蒙讀本。
衆臣退殿時,黃淮特意落後半步,将一卷鄭和學堂的預算悄悄塞進楊士奇袖中。當乾清宮的大門在身後緩緩合上,他聽見楊榮對夏元吉低語:"陛下把鄭和開支單列,怕是要重開海禁?"而楊士奇望着西南方的角樓,那裡正是乾清宮的方向,晨霧中隐約有宮女提着食盒走過,食盒上印着特殊的纏枝紋。
内閣會議結束,楊溥展開皇帝給的《農桑輯要》,發現其中一頁的頁邊空白處用朱筆寫着:"黃河大堤若用糯米灰漿,可抵百年水患。"
而此刻的乾清宮内,朱高熾正用放大鏡細看鄭和航海圖,圖中麻六甲海峽的标注旁,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那是趙妃根據朝商船日志補注的暗礁位置,墨迹尚未完全幹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