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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江吃完早飯,躺在床上無聊地看着小楓拿來的報紙,他一目十行地看了昨晚槍殺秋風的通訊,看完冷冷一笑,把報紙甩到了一邊。他知道,這篇通訊百分之八十是胡編的。真正擊斃秋風的方案,他是最清楚的。因為金牙大媽給他們布置任務時,把方案也給他們講得很細。

整個方案是特科“紅隊”老闆老南制定的,是金牙大媽一手執行的。方案的脈絡是這樣的:秋風叛變後,不但投靠了南京國民政府和國民黨特務組織,而且還得到法國人的保護,于是國民黨中央黨部在上海的特務組織,就在法租界給他租了一棟小洋樓居住。秋風在這兒居住,主要目的是等他們的護照。國民黨中央上海特務工作站有個頭目叫師偉,先是蔣介石身邊的秘書,後調到上海負責上海方面的情報工作。師偉一邊給秋風辦出國手續,一邊給他提條件,條件是讓他再釣一個中共大魚,然後再送他出國。秋風的目的是去英國生活,他在倫敦留過學,認為那裡是人間的天堂,自由、舒服,不用擔驚受怕地過日子。師偉和法國人都同意了他這一要求。金牙大媽利用那個大鼻子導演了一場好戲,這出好戲就是讓秋風指認五洲藥店的中共大人物。特科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有個卧底叫王奇,王奇受南老闆的領導。王奇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給師偉提供一個“可靠”情報,說位于北四川路老靶子路口的五洲藥店是中共一個重要交通站,而且藥店老闆是中共重要人物。王奇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有些背景,師偉知道他是上海青幫頭目杜月笙的門生,還和日本人有些聯系,因此對他提供的情報深信不疑。王奇給師偉建議,讓秋風去指認“五洲藥店”的中共大魚,如果指認成功,就讓他馬上去英國。

當師偉把指認任務說給秋風時,秋風把頭來回搖得如撥浪鼓似的,堅決不同意。他對師偉說:“師站長,你說的大魚我确實認識,但那個五洲藥店我不能去。”師偉問:“為啥?”他回答道:“我怕那是陷阱,是中共‘紅隊’設計的局,讓我投網。”師偉點了一支煙,臉陰了下來,說:“你這樣前怕狼後怕虎,什麼時候能出國呢?我給你說實話,這個計劃我們已報告給蔣總司令,他對你抱有厚望。”秋風知道沒有退路了。師偉說:“請你不要懷疑我們的情報,你是很安全的。你指認的瞬間,大魚就會擒獲,他們沒有還手的機會。”

由老南指揮,金牙大媽安排,大鼻子布置,王奇執行的指認活動定在了昨天晚上。

昨天中午,金牙大媽給他們五人行動小組召開了最後一次碰頭會。會議地點設在北閘區一個無線電修理門市部的三樓上。門市部是個女老闆,很秀氣。胡春江推門進來時,女老闆正跟一個顧客說什麼無線電零件。女老闆用特殊的眼神,看了胡春江一眼。等她辦完業務,那位顧客走了,他看着她問:“有東風牌的收音機嗎?”女老闆說:“有收音機,但不是東風牌的。”他又問:“那是啥牌的?”女老闆說:“是浦江牌的。”他倆說的是事先定好的暗語,如果說錯一個字,就是對暗号失敗,失敗的後果就是他參加不了會議。暗号對答成功後,女老闆的目光變得溫和一些,她往樓上看了一眼說,在三樓。

三樓是個無線電修理車間,堆放了很多無線電零部件。後來胡春江才知道,中共中央第一部電台就是在這裡組裝成功的。胡春江是最後一個到的,一是因為他看到尋人啟事有點晚了,二是他平時出門都是借陸師傅的自行車,今天他去借的時候自行車被陸師傅騎走了,他隻好乘有軌電車而來。金牙大媽沒有穿旗袍,而是穿得像工廠裡的抄身婆。

金牙大媽見他進來,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晚上秋風要到五洲藥店去指認大魚,這是老南精心布的局,老南要求我們要一槍斃命,武器還用你們自己的武器,彈藥就從這兒拿,你們五個人的分工由胡春江負責。”胡春江忙說:“我們五個人每人除了帶一支長槍外,每人還得配兩把駁殼槍、四顆手雷、一百發子彈,主要是以防萬一,一旦擊斃失敗交上火,沒有武器彈藥恐怕完不成任務。”金牙大媽說:“都滿足你們。”胡春江又說:“如果情況有變,一槍打不死他,我們會以手雷為掩護,亂槍擊斃他,非除掉他這個叛徒不可。”金牙大媽對胡春江說:“你的武器老南也給你配好了,是美國14半自動步槍。”胡春江拿起一個無線電零件,看了看,然後輕輕放下說:“我還用我的長槍,順手。我們已看了地形,五洲藥店對面院内有一棵大槐樹,由我在上面往下射擊,沒的跑。前天晚上後半夜我們已模拟了一次,感覺很好。”金牙大媽說:“今天你們把槍都保養一下,天冷,别到關鍵時候卡殼。”

前幾天金牙大媽就告訴他們幾個備選方案,其中就包括五洲藥店方案。每個備選方案,胡春江他們都悄悄地演習過一次。

金牙大媽又講了一些細節,包括退出路線和接應他們的人都安排了。安排完畢,金牙大媽突然像想起了什麼,說:“那啥,如果馬麗出現在現場,不能動她!”胡春江忙問:“為啥?”金牙大媽頓時生氣了,說:“又犯紀律!你這種多嘴的毛病,早晚是要吃虧的。”胡春江尴尬地笑笑,無言了。金牙大媽又說:“不過,馬麗是不會出現在現場的。”

晚上,秋風真的被胡春江一槍斃命了。

…………

為了執行這個特殊的任務,這幾天胡春江既緊張又勞累。在蒙眬的睡夢中,他似乎聽到了笛聲,他一骨碌坐起來,側耳細聽,是笛聲,這是多麼熟悉的笛聲呀,是交通員宋自加通知他有重要事情。金牙大媽給他規定,平時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碼頭看電線杆上的尋人啟事,尋人啟事裡邊含着通知。如果有要緊的事和突發的事,就讓宋自加到江邊吹笛。這時他吹的是一首歌曲,名字叫《萬馬奔騰》,旋律歡快,有力,奔放。金牙大媽用十首歌曲代表十種任務的内容,這首《萬馬奔騰》是其中的一首,暗含任務緊急的意思。宋自加似乎看見他走出船艙,站在船頭假裝在做操,目的是觀察一下周邊的情況。宋自加沒有把這一曲吹完,就止住了。他用笛杆打了打左手,轉身走了。

梁師傅見胡春江在船頭,把垃圾船靠過來,問道:“春江,這些日子怎麼也不出船了?準備喝西北風呀?”胡春江沒心情與梁師傅說閑話,他對梁師傅笑笑,裝作慢悠悠地上了碼頭,見宋自加站在一根電線杆邊看廣告,忙加快步伐走過去。宋自加見他走來,忙轉身下堤走了。他知道,宋自加以這種方式告訴他,這張尋人啟事就是通知。胡春江見堤岸上有人在遊蕩,憑他的經驗,這些人都是便衣特務。他點了一支煙,沒有去看尋人啟事,而是走下堤,到一個小賣店買了兩塊臭豆腐幹。小賣店老闆用紙把臭豆腐幹包好,他拿着臭豆腐幹,轉身又上堤,佯裝路過那根電線杆,站着看了一會兒。這張尋人啟事是個緊急通知,讓他下午四點到公共租界跑馬場右側的華夏書店開會。他用一分鐘就記住了所有内容。這時似乎有個特務也遊蕩過來,他擡手聞了聞豆腐幹,走了。特務也到電線杆前看了一下,滿杆貼的都是廣告。特務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又遊蕩着走了。現在十裡洋場的大上海,大小門類的特務明的、暗的,到處都是。

胡春江惦記着早上陸師傅給他送報紙的事兒,很快就來到修船廠,走進陸師傅的房門,見他一個人在喝茶。陸師傅用手指了指對面的小木椅,示意他坐下。陸師傅又喝幾口,慢慢說:“我家裡有點急事,得離開這船廠。”胡春江聽罷一愣,問:“家裡出啥事了?要緊嗎?”陸師傅說:“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我和小楓得馬上回去。”他問:“是請假還是辭工?”陸師傅說:“辭工,不幹了。”胡春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停了一會兒,問:“什麼時候走?”陸師傅說:“下午!”“這麼急?”他忙問。陸師傅說:“是啊!得趕緊回去呀。”胡春江突然挂念起小楓來,他們父女這一走,人海茫茫,這不是一生也見不了面了嗎?他問:“小楓也辭工?”陸師傅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胡春江心裡堵堵的。這時他才知道,他心裡早已丢不下小楓了。

這時陸師傅突然說:“你下午沒事的話,幫我把東西運到吳淞口碼頭吧。”胡春江一聽此言,心裡大跳幾下。他下午四點要參加一個緊急會議,而且是個很重要的會議,不然金牙大媽也不會讓宋自加來吹笛通知他。可他的身份和他的行動都是絕密,不能對他人講。于是,他苦惱地笑了一下,解釋說:“陸師傅,我下午有……”沒等他說完,陸師傅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笑笑說:“我知道了,你肯定約好有事兒,下午我自己想辦法吧。”

太陽照在黃浦江的水面上,發出粼粼的明光。陰冷的天空,天藍得讓人呼吸都困難。鳥兒在江面上飛翔,不知道出于什麼目的,它們在反複地剪水。一艘汽船開來,把水面剪開。風伴着浪花,像是在憤怒地反抗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