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當太陽全部落入邊境以外的地平線時，胡春江和井黎黎帶着簡單的行李，坐黃包車來到安顯一郎家裡。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早已準備好了行李。杜雲英、安顯一郎、洪永升、田家彬、呼倫湖、落娃都在這兒。有一輛挂有日本國旗的小轎車停在門口，這是安顯一郎借用日本商人的小轎車。日軍攻打濟南，引起了中國人民對日本的民族仇恨。不少日本在華僑民紛紛遭到襲擊。為了不使矛盾激化，南京蔣總司令下令各地軍隊、地方黨務，要把保護外國僑民，特别是日本僑民當作重要外交事務來落實。蔣總司令的訓令發布之後，再發生的襲擊僑民事件就被當作刑事案件來辦理。北京的張大帥也對安國軍進行訓令，各路軍隊不得對日作戰。日本在華人員為了自身利益，大都在自己的車上、住宅門口挂上國旗，以示提醒，日僑不可侵犯。
安顯一郎家裡的用人把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的手提箱提了出去，裝進了小轎車的後備箱裡。大胡子領導對大家說：“洪霞同志已住進醫院，抓緊布置營救行動，你們要相互協作共同努力，展開營救行動，營救隻準成功，不準失敗。營救成功後，迅速把洪霞同志送到蘇聯境内，讓她準時參加在莫斯科召開的全國第六次黨代會。”
胡春江一聽讓快速、安全地把内地的黨代表送過境，他心裡就突突地大跳，不安起來。因為，他還沒有見到一位内地代表過來，而且現在，他要護送大胡子領導出境，盡管他已把特别交通站的工作安排紮實，但還是有些不放心，隻怕他走後會過來大批的各地黨代表，陸師傅和老魁他們會措手不及，出啥差錯。
為了不引起敵人的注意，杜雲英要求大家都不準出大門送行，隻準許井黎黎随車去。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上車前，呼倫湖先走出去看看門外的情況，當修車人和烤地瓜的中年男人都發出安全信号後，他才轉身回頭，示意可以上車出發了。
今晚火車站沒有什麼異常，轎車停在站台那一瞬間，胡春江看見日雜店門口的燈在亮着，門開着，小宋在門口搬貨物，沒有看見小楓。
火車早已靜靜地停在了軌道上，幾名鐵路工人在檢修車輛，鐵錘敲打鐵輪，叮咚作響。胡春江找到鐵路警察局的值班警察，值班警察是位科長，姓李，叫李海洋。胡春江讓他看了三人的出國手續，這位李科長見是胡春江，忙安排提前上車。他們的票是三号車廂，李海洋把他們帶到三号車廂門口，準備上車。
師偉安排火車站盤查出境人員的行動還沒有結束，火車站實行管制的命令還在生效，候車室、進站口、廣場上還有士兵、便衣、特務和警察在走動。在站台上，警察局治安中隊的幾個警察看見胡春江，忙跑過來幫助拿行李。其中一個姓羅的說：“胡局助，陪客人去那邊呀！”滿洲裡人稱蘇聯都叫那邊。胡春江對他說：“羅局座派我随客人到那邊辦公務，我去去就回來。”姓羅的指揮衆兄弟往火車上搬行李。這時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順勢上了車。
胡春江剛上了三号車廂，正面遇上兩個便衣特務，正是昨天下午在安顯一郎家門口遇到那兩個吃烤地瓜的年輕人，兩個年輕人也認出了胡春江。其實他倆目前也不知道胡春江是哪個部門的，但知道是他們的同行，知道比他倆的官大，佩帶的武器比他們的先進。今天，他倆被派到火車上盤查過往人員，這會兒見一群警察圍着三個人上了火車，又認出其中一個是昨天下午在烤地瓜攤遇到的那個長官，他倆忙點頭笑了笑，躲了過去。
胡春江安排好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後坐下。姓羅的警察給胡春江敬了個禮，點頭哈腰地退了下來。帶班的李海洋也說還有其他事要辦，下車了。
大批的乘客還沒有登車，這會兒車廂裡顯得很靜。大胡子領導坐在那裡，閉目養神，莫洛米夫拿出一本俄文書籍在翻閱。胡春江扭頭看看窗外的站台上，他看見有不少東北軍士兵在巡邏。同時，他也看見了田家彬和呼倫湖的人拿着行李在走動，他們都佯裝成送站的人員，因為送站的不接受檢查，而出境上火車的人員必須得接受嚴格的檢查。井黎黎沒有上車，她在站台上看着車廂内的胡春江。胡春江起身走了下來，來到井黎黎身邊，陪着她站了一會兒。他悄悄地說：“我走這幾天，瞿華瑩如果找你聊天，你盡量與她多聊天，也可能在聊天過程中會捕捉到一些信息。如果遇到重要的事情，及時讓送牛奶的交通員送出去。”井黎黎輕微地點了點頭。不遠處站着自己的保衛人員，胡春江心裡有些踏實。起風了，風吹着井黎黎的頭發，向後飄去。她仰起臉，似乎故意讓風吹拂秀發。那模樣既高貴又優雅。
大批的乘客上車的時候，胡春江看見第四節車廂門口出現了東北軍的人，一個軍官帶三個士兵在盤問每一個人員。胡春江知道這是東北軍在執行管制任務。他故意向那四個軍人方向走去，當他快接近他們時，他心裡如閃電一樣亮了起來，他看清了，前面的軍官原來是東北軍駐滿洲裡司令部的中校參謀月亮。月亮明顯看見了胡春江，但他假裝沒有看見。胡春江的心情徹底放松下來。他扭身轉了回去，靜坐在大胡子領導身邊。一會兒，月亮帶着三個士兵來到他們面前，胡春江忙把自己的出境證拿出來讓月亮看，月亮接過來一看，笑道：“你是警察局的胡局助吧，久仰久仰。你出境有公幹？”胡春江忙笑着說：“我陪着這兩位客人過境辦事兒。”胡春江看一下大胡子領導，對月亮說：“這位是從大連過來的商人，要到北邊去做貿易。”大胡子領導把出境證不緊不慢地拿了出來，月亮接過來在面前晃一下，又遞給大胡子，大胡子很禮貌地說聲謝謝。莫洛米夫把他的俄文書放下，拿出他的護照，月亮也是象征性地看一下，交還給了他。莫洛米夫用俄語嘟囔一下，大概說是謝謝吧。這時胡春江給月亮介紹道：“這位莫洛米夫先生，是地質學專家，專門研究礦石的，這次回國給我們當翻譯。”月亮聽罷點了點頭，笑了笑說：“胡局助，祝一路順風平安！”月亮說完，帶着三個士兵向二号車廂走去。
火車頭一聲長鳴，準備發車了。滿洲裡火車站就在邊境線上，火車頭一旦開動，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境，出了境，這次護送大胡子領導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上車執行盤查任務的東北軍、警察和便衣特務，都陸陸續續下了車。站台上已沒有乘客，三三兩兩的送行人員應該是田家彬和呼倫湖安排的保衛人員。信号員站在固定的位置上，準備發行車信号。月亮帶着三個士兵也從火車頭方向下了火車，正背着手在站台上往出站口方向走動。
胡春江突然看見站台上一個穿着黑長袍、用黑紗裹着頭的女人在往車廂内看。這個女人看上去像個阿拉伯人，身邊有兩個年輕小夥子提着行李。胡春江突然看到了她那一雙眼睛，那不是母親杜雲英的眼睛嗎？是的，正是母親。她再怎麼化裝，她那雙眼睛和眼神變不了。
月亮站在她身邊不遠處，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兩個不相幹的群體，其實他是在保護母親。胡春江突然看見母親在用手指給他發暗語，内容是：一号首長和莫洛米夫安全離開86号小站後，今晚後半夜你立即化裝潛伏回來，我在老地方等你！有新的任務。切記！
母親發了兩遍，胡春江記下了。這時大胡子領導似乎也認出了母親，他用剛毅的目光看一下胡春江，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是一聲長鳴，火車咣咣當當動了一下。信号員把綠色的旗子舉起來，火車慢慢地啟動，随後均勻地加快速度。母親的目光順着火車奔去的方向移動，風把她的黑色裙子掀起。月亮站在原地，身後那三個士兵如雕像，直直地豎立在那裡。邊境線一閃而過的那一瞬間，他們進入了蘇聯的國土。
胡春江突然感覺到，這一切如夢境一般。
盡管窗外什麼也看不見，但胡春江知道，窗外的一切照舊，地貌與中國的沒啥兩樣。遠方的山脈是中蘇共有的一個山脈，近處的河是中蘇同飲的一條河流。可以如釋重負地睡一覺了。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也有一些放松，他倆用俄語開始對話，這個時候胡春江才知道，大胡子領導會講俄語。後來又知道，大胡子領導曾在蘇聯留過學。
火車開始全程加速。為了讓他倆旅途輕松愉快，胡春江沒有把剛才母親的暗語内容告訴他們。等一會兒把他們安全送走後，他要立馬化裝返回境内。母親說有新的任務，是什麼呢？
火車減速了。莫洛米夫對胡春江說：“86号小站到了。”胡春江對大胡子領導說：“首長，我不能送您了，祝您和莫洛米夫同志一路順風。”他們正說着話兒，火車咣咣當當地停了下來。火車門慢慢地打開了，這時上來六名蘇聯紅軍，一名少尉軍官、五名士兵。少尉上來後就與莫洛米夫用俄語對話。對完話，笑着與莫洛米夫握手。莫洛米夫扭過身，把大胡子領導介紹給那位少尉，少尉趕忙與大胡子領導握了握手，莫洛米夫把胡春江介紹給少尉，兩人很親熱地握了握手。随後，六名軍人分别找座位坐下，看來，他們是護送一号首長的使者。莫洛米夫對胡春江說：“走吧，下車我把你交給這裡交通站的同志，你的任務完成了，我們繼續前行。”胡春江又與大胡子領導握了握手，并且上前擁抱一下，他忍不住眼睛一酸，眼圈紅了。大胡子領導拍拍他的左肩，說：“下車吧，我們會順利到達目的地的。你回去轉告杜雲英同志，讓她多保重！”
上來一個瘦俄羅斯男人，眼窩很深，如兩個大黑洞。莫洛米夫先用俄語與他交流一下，然後對胡春江說：“交通站的同志接你來了。”胡春江又一次與大胡子領導、莫洛米夫和剛上車的少尉一一握手。瘦男人轉身下車了，胡春江也跟着下了火車。
86号小站真是個小站，窄窄的站台邊，有一排低小的房子。胡春江看着這殊方異域的火車站，心裡久久不能平靜。胡春江站到站台上，凝視着冒着白煙霧的火車頭，心想，往前的路還很長，要穿過茫茫的西伯利亞草原和原始森林。他從内心深處祝願大胡子領導和莫洛米夫一路順利到達莫斯科。
瘦男人把胡春江帶到一間小房子裡，裡邊有個俄羅斯黃頭發女人在給兩個中國男人講着什麼。這兩個中國男人是南方人的模樣。身穿長衫，頭戴禮帽，每個人手裡提着小小的柳條行李箱。這兩個看上去很一般的小個子男人，眼神卻犀利有神。他們見瘦男人和胡春江走進來，俄羅斯女人用漢語對他們說：“你們上火車吧，一路順風。”她說完帶着這兩個中國男人走了出去，向停火車的站台走去。
胡春江看着他們的背影，一直用目光護送到站台上。一會兒，他轉身問瘦男人：“他們是從中國過來的？”瘦男人明顯聽不懂中國話，兩手一伸，聳了聳肩。胡春江不再問了。一會兒，黃頭發女人回來，她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水準和落娃差不多。“你好！”她對胡春江說，“胡同志，今晚你住東邊那間接待室，明天送你到軍營住，那裡的條件好一些。前天落娃送過來情報，讓你在這裡住五天，然後再返回去。”胡春江趕忙把他手裡提的小行李箱放下，把自己必須回去的實情給黃頭發女人說了。黃頭發女人聽後說：“現在天還早，你得到晚上十二點後才能行動。你先到休息室去休息，到時候會有人把化裝道具送給你的。你返回去的時候，會有人把你送到邊境線的。”
瘦男人把胡春江領到一間小屋裡休息，他太累了，倒下便鼻息如雷地睡着了。胡春江睡得正香，突然聽到敲門聲，有個女人說：“胡同志，淩晨兩點了，你可以行動了。”黃頭發女人和瘦男人拿着一小包東西站在門口，後邊跟兩名蘇聯紅軍士兵。黃頭發女人對他說：“給，這是你要的化裝道具，你化裝後，後院有兩輛馬車，他們要到邊境線上執行任務，順便把你拉過去。馬夫知道哪裡是你們東北軍的薄弱環節，他會告訴你從哪兒越境。”
很快，胡春江化完了裝，剛才還是個血氣方剛充滿活力的年輕人，這會兒就成了一個老态龍鐘的老人。
胡春江拿着他那小小的行李箱，來到後院，早有一輛馬車套好馬匹在等他。
棗紅馬的前蹄開始敲打地面。馬車啟動了，很快出了後院，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